第67章 总是离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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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舒在陈青玉的医治和凌云寨众人的悉心照顾下，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只过了五天，南舒便可以同平时一样到处行走，又过了几天获得了陈青玉的允许，可以继续练武了。她搬到了后院自己的房间。后院正对着悬崖，悬崖笔陡而光滑，只在靠近山顶处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岩石旁的峭壁上生长着几棵樱桃树，这就是南卷用来酿上等樱桃酒的那几棵树了。悬崖下是一条湍急的溪流，即使是冬天，水也潺湲不息。溪水在凌云寨下面形成一口深潭，素湍绿潭，天光云影，悠闲宁静。因为悬崖又高又滑，绝没有人能够攀援上来，所以后院在悬崖边只建了一道矮墙，防止丫鬟仆人和小孩子摔下去，但不会挡住人的视线，即使在一楼，打开窗户也能看到悬崖对面山上的水田和寨子。
凌云寨的后院与前院之间的墙虽然比较高，但在墙上高处有几个镂空的洞，使前后院的声音可以很清晰地穿透。那天，陈青玉就是在后院听到宝琪悲痛的叫喊声才出去的。前后院之间分隔也不是那么严格，只要是凌云寨的人经过允许都可以进内院，只是男子晚上必须要回到外院住宿。
这几天白天，宝琪一直守在南舒身边，晚上则要看着南舒睡了才走。有时候南舒赶他回去早点睡，他就说：“我总有种预感，好像明天一起床你就不在了，我跟你多呆一会都是好的。”无论南舒怎么安慰他，甚至佯装生气，他都不会早走。
这天早上用过早餐，陈青玉来看南舒。宝琪已经在南舒的房间了，两人背对着房门在欣赏南舒小时候收集的一些宝贝，其中有一把小刀，刀背上刻着几个篆体字——岳州张氏制，宝琪说道：“这把刀好眼熟，我好像在哪见到过。”
南舒笑了：“不会吧？这可是我小时候祖师婆婆送我的，她送给我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说岳州张氏制的小刀在世上仅剩这一把，很宝贵的，叫我千万别弄丢了。我跟师父离开龙山去突厥游玩的时候，因为怕在路上丢失，都没敢带在身上。”
宝琪说道：“但是我以前真的见过一把跟这一模一样的小刀。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看着窗外，努力地回想。突然，他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是在我娘房里。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有一次娘不在，我和宝琛两人在她房里躲迷藏，我躲到衣柜里，被宝琛发现了，他拉我出去，我不出去，两个人拉拉扯扯，突然柜子上层的一个小盒子砸到了地上，盒子盖被震开，从里面掉出一把小刀。我和宝琛拾起来一看，发现这把小刀很锋利，刀背上刻着几个我们不认识的字。这时，我娘进来了，见我们拿着小刀，很生气，骂了我俩一顿，并把刀拿过去，用布擦得干干净净，又用红绸包好，放回盒子里，郑重地锁到柜子里。我很好奇，问娘刀背上刻的是什么字，她说是篆书，那几个字是‘岳州张氏制’。我又问岳州张氏是什么人，娘叹了口气，说道：‘是你外公家。’我再问外公家是什么样的人，她就不说了，只说‘等你大了再告诉你’。我也就没再问，等我大了，完全忘了这回事，也没再问过她关于外公家的事。娘也从来不主动跟我们提。”
“你娘小名可叫‘毛陀’？”陈青玉突然开口问道。
宝琪和南舒这才看到她，忙过来行礼。南舒把陈青玉扶到胡床上坐好，问道：“祖师婆婆什么时候进来的？孩儿都没听到，婆婆的轻功又更深一层了。”
陈青玉说道：“哪里呀，是你们刚才说话太专注，没注意到我进来。我这几年常生病，也没练什么功了。今年好一些，才捡起来练一练，只觉功力不如以前了呢！人老了，不行罗！”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伤感。
南舒笑着说：“祖师婆婆哪里老了呀？昨天子一还偷偷向我打听您多少岁了，我让他猜，他说最多四十。我还说他猜得不错呢！”宝琪他们上山的第二天，向宝凤就派人把守在两河口的子队和两名辰州士兵接到了山上，所以才有子队队长子一一问。
陈青玉笑着说：“你们就别恭维我了，我都七十多了，哪里还能跟四十岁的人比呀！”她转向宝琪问道：“尉迟公子，你知道你娘的小名吗？”
宝琪摇头：“不知道。娘没说过。她从不跟我们说她小时候的事情。”
陈青玉说道：“哦，是这样啊！我很冒昧地问一句，尉迟公子能不能告知你娘的闺名？”
南舒与宝琪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有点奇怪。不知陈青玉为何对张红尘的名字这么感兴趣。
宝琪毕恭毕敬地答道：“禀前辈，我娘名叫张红尘。”
“什么？张红尘？”陈青玉站起来，她充满期待地盯着宝琪，好像生怕宝琪说“不是”。见宝琪很肯定地点点头，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再问了一个问题：“你娘说，你外公就是岳州张氏？”
宝琪又点点头。
陈青玉眼里浮现出一片白雾，她扶着胡床坐下去，嘴里喃喃自语：“张红尘，张红尘，张家原来还有后人活在这世上！”她的声音细若游丝，“飞弟，你听到了吗？你家骨血没有断呀！你的侄女红尘还活在世上！”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宝琪和南舒都被她反常的行为震住了。两人默默地看着她啜泣的背影。过了好一会，陈青玉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用一方白色的丝绢擦去眼角的泪珠，南舒忙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接过来喝了几口，终于能平静地开口说话了。
她将宝琪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回，轻声说道：“像，真像！”见到两人惊讶的眼神，她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向宝琪和南舒说起了几十年前的事：
她是陈朝宣帝陈顼的女儿，后主陈叔宝的异母妹妹，隋灭陈时，她十八岁，新婚才三月，隋军攻入陈都建康，她本想化装成民女逃走，却因新婚丈夫出卖而被隋军擒获，随隋军掳掠的陈朝皇室人员北上，又因为种种机缘逃走，投奔了在长沙抵抗隋军的异母弟弟陈叔慎。后来陈叔慎兵败被俘，她又逃到岳州，认识了岳州武林世家张氏的大公子张翼飞，张翼飞对她一见倾心，教她轻功，随她一起来龙山躲避隋朝的追捕。他们一起建立了凌云寨。几年后，隋朝停止追捕陈朝旧人，他们去了潭州，购置了许多产业，两人一起经营，并用赚到的钱帮助别人。期间，张翼飞多次向她求婚，可是她因为曾经受到前夫的伤害太深，不敢再付出真心，多次拒绝了他。再后来，张翼飞的父亲病危，他们两人一起去岳州探望，没想到引来了仇家，把他父母、弟弟和弟弟的妻子都杀了，还焚烧了张家宅子，弟弟才六岁的女儿张红尘在大火中失踪，他们后来曾经多方寻找张红尘却一点线索都没有，以为张红尘也在大火中丧生了。没想到她居然活到了现在，还有了两个儿子。
陈青玉回忆往事的时候，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宝琪的脸，说完了，她对宝琪说道：“你和飞弟长得太像了，那天我第一次看清你的时候，还以为飞弟复生了呢！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与飞弟有血缘关系呢，没想到刚才无意中听到你和南舒关于小刀的谈话，真的证实了我的推想。知道张家还有人活着，我真高兴。你母亲以前有没有谈起她从岳州逃出去后的经历？”
宝琪答道：“从未提过。她只说在她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红拂姨母，因为红拂姨母也姓张，所以与她结拜为姐妹，然后她就跟着红拂姨母去了长安。姨母嫁给李靖姨父后，带着她四海为家，直到后来遇到我父亲。”
陈青玉感慨不已：“你娘在遇见拂儿之前的六年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难，以至于她后来都不愿意想起，即使对最疼爱的孩子也守口如瓶，那些年真难为她挺过来了。”
宝琪这才对母亲的过去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想到母亲一生承受的苦难，心中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伤悲，眼睛也湿了。但刚才听到陈青玉说起母亲还有一位伯父叫张翼飞，也不知他后来怎样了，便问道：“老前辈，我那位伯外公现在何处？”
陈青玉闻言，泪水又下来了，宝琪有点慌，忙说：“老前辈，一定勾起您的伤心事了，恕晚辈无礼！”便要跪下赔罪，陈青玉连忙扶着他双手，不让他拜下去。她说道：“你们随我来，我带你去看他。”
宝琪大喜，心道：“原来我伯外公也在这山上啊，真是太好了！可是老前辈刚才为什么要掉泪呢？”害怕又惹陈青玉伤心，他也不敢问，只得与南舒一起随陈青玉走出去。
出了大宅的北门，一直往北走，有一片树林，繁密茂盛，树种繁多，高的树是青冈树、枫树、松树、杉树，都有几十围粗，矮一点的是板栗树和山茶树，地上有各种各样的藤蔓、野草。林中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蜿蜒北去。
别看陈青玉已经七十多岁了，走起路来依然很轻快。走了一里多路，便见前面有一道高大的围墙圈了一大片空地。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上用篆书写着“离园”两个大字，陈青玉走到大门口，在门上三长两短有规律地敲了几下，大门旁的石墙上便开了一个小洞，里面出现一个男人的脸，见是陈青玉，忙唤了声：“老掌门！”随即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走进去，大门两侧是几间青砖瓦房，房门都开着，从外面可看到房间里有床帐，打扫得干干净净，应该是守门人和其他仆人居住的地方，陈青玉领着宝琪和南舒一直往里走。这个园子很大，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是一片菜地，里面种满了应季的蔬菜，菜地里有几个女仆在忙活，几个孩子在旁边玩耍嬉戏，还有两只小狗追着孩子们撒欢。见到陈青玉了，大的小的都停下手中的活向她行礼，陈青玉也笑着问候他们。
再往里走，便看到了许许多多果树，桃树、梨树、枣树、橘柚树最多，几个男仆在用稻草给这些果树包裹根和树干。西边围墙根种着许多辰州少见的梅树，腊梅已经吐蕊，芳香四溢，红梅、白梅、绿梅虽未开花，但枝条上已经鼓出许多细如米粒的花苞。面东的围墙外，种着一些比较矮的树，阳光可以不受阻碍地洒进园子里。园子里的人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峡谷对面连绵起伏的群山以及在山上开阔地带建筑的寨子。寨子里人们拉开嗓门说话的声音、鸡鸣声、犬吠声也清晰可辨。让人不得不惊叹于这幽深群山中的人间烟火气。
宝琪一边悠闲地走着，一边欣赏这里的景色。快走到园子尽头的时候，宝琪看见西北角上，有一片桃林，此时桃叶已经全部凋落，露出了林中二十多座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坟墓。在这么生气葱茏的园子里，见到意味着死亡的坟墓，总会让人产生悚然一惊的感觉。这些坟都是用石头砌成，坐西朝东，墓为辰州常见的长方形，坟前立着石碑。只有一座例外，坟包是圆形的，坟的墓碑也不在坟前，而是立在坟后，这种坟在潭州很常见，可是这里是辰州的龙山，与潭州相隔一千多里，丧葬习俗很不一样，里面埋的是谁呢？他疑惑地看向南舒，南舒对他一笑，却不回答。
陈青玉走到那座圆形的坟墓前，蹲下来，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坟上的石头，眉间全是爱恋。宝琪走到坟后看墓碑，只见碑上写着“亡夫张翼飞之墓妻陈青玉立”几个大字。原来这里埋的是伯外公！
陈青玉对着坟墓低声说道：“飞弟，你知道今天谁来看你了吗？”她把宝琪叫来，对墓中说道：“他叫尉迟宝琪，是你最疼爱的侄女张红尘的儿子。那年大火红尘没死，逃出去了，嫁给了鄂国公尉迟敬德，现在已经是朝廷的诰命夫人了，有了两个儿子，你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高兴吧？”
宝琪跪下来，大声说道：“外孙尉迟宝琪叩见伯外祖父，孙儿不孝，不知伯外祖父埋骨青山，未能早来吊祭，还请恕罪！”说完便连叩三个响头。想到此来没给伯外祖父带上一坛酒，心里有点遗憾。陈青玉笑眯眯地看他拜完，把他扶起来。一抬头，却不见了南舒，他目光四处搜索，陈青玉看着他，不说话，脸上却是一片慈祥。
很快，南舒从果园中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递给他。她明白宝琪的遗憾，所以跑去摘花了。他感激地接过花，放到坟前的祭台上。
等他放好花，陈青玉说道：“你们一定想知道飞弟怎么死的吧？”
宝琪和南舒猛点头。原来南舒也是不知道的。
陈青玉轻轻道来：
自从他们在潭州购置产业以来，他们每年一半的时间在潭州或其他地方经营，一半的时间在龙山居住。隋炀帝大业三年夏天，她与张翼飞一起在潭州，手下几个得力的掌柜莫名其妙地死了，经过一番暗中调查，发现这几个掌柜都是中了一种叫做乌荆的毒，而制这种毒需要的主药材产自于辰州。于是他们两个回到辰州追查，最后，在龙山南部的里耶镇找到了制毒的人——田氏家族。这个家族是当地一大家族，人口众多，占有不少的山和土，他们利用□□，残害和控制百姓。只要百姓不听话就给他们下毒。老百姓无法生活下去，在听到陈青玉与张翼飞在火岩建造凌云寨保护百姓、火岩的土人都安居乐业的消息后，里耶的百姓便扶老携幼，跋山涉水来投奔火岩。不到十年时间，里耶的百姓差不多都逃光了。
田氏家族得知百姓逃到火岩的事后，便来找陈青玉讨说法，陈青玉与张翼飞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逃。没想到他们不知怎的就知道了陈青玉在潭州开商铺的消息，居然派人去给商铺掌柜下毒。陈青玉大怒，于是与张翼飞一起准备好好收拾田氏家族。那时候与张翼飞多年相伴，陈青玉已经从心底完全接受了他，两人决定先在凌云寨成亲，然后一起去里耶。可是，就在成亲的那一晚，早有准备的田家连夜攻入凌云寨，事出突然，张翼飞为了保护陈青玉，受伤惨死。陈青玉趁着夜色跳下悬崖逃走了。经过两年准备，带人回到龙山，剿灭了整个田氏家族，为张翼飞和所有被田氏害死的人报了仇。并且拥立曾经帮助过她的向氏做了里耶的头领。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抚着墓，就像一个姐姐在宠溺地哄着调皮的小弟弟。
“田氏袭击凌云寨，杀了很多人，我报了仇之后，找回了他们的遗体，辟了这片土地安葬他们。我砍掉东边的大树，可让园子整天沐浴着阳光；我把园子建得像个花园，四季芬芳不绝；我还在仆人中找了一些自愿带家属入住园子的人，这里便有了鸡鸣狗吠声和孩子们玩耍的嬉闹声。这一切都是飞弟喜欢的。很久以前他说过，如果他死在我之前，他愿意在尘世的热闹中安眠，一直等到我去跟他相聚。”说这话时，她的神态安闲，看不出丝毫的悲伤，好像张翼飞真的就在这里等着她一样。死亡并没有分开他们，反而把他们的心连接得更紧密了。
宝琪跟南舒站在一起，闻听，不由得抓紧了南舒的手，南舒对他一笑，也紧紧抓住他的手。
南舒问道：“祖师婆婆，为什么在这片坟墓中栽了这么多桃树呢？”
“因为我喜欢桃花呀！”陈青玉笑着看了看宝琪脚上的鞋子，鞋面上的杜若花格外鲜艳。
两人瞬时明白了：陈青玉就是要让桃花陪伴着她心爱的人呀！
陈青玉指着张翼飞墓旁一块空地说：“这是我给自己留下来的，等我死了，就跟飞弟合葬在一起。”提到自己的死，陈青玉一点都不忌讳，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期待似的。
见宝琪和南舒脸上露出了潸然的神情，陈青玉马上换了一个话题：“你们知道吗？那年我在剿灭田氏家族的时候，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什么错误？”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杀死了所有的仇人，最后在田氏头人院子里的一间柴房里，找到了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从他们的长相上判断，应该是三兄弟。我本想杀了他们，我的手下也劝我说，斩草要除根，可是看到他们那惊恐的眼神，我就想起了当年自己被隋军抓住时的样子，最后我还是把他们放走了。”
南舒和宝琪对视一眼，心里一时雪亮：那被放走的三人便是田大星三兄弟，他们逃出去后立志报仇，建立了五毒教，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便投靠了侯君集父子，侯氏父子也想利用他们暗中铲除异己，所以双方一拍即合，联手对付凌云派。
南舒在陈青玉的医治和凌云寨众人的悉心照顾下，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只过了五天，南舒便可以同平时一样到处行走，又过了几天获得了陈青玉的允许，可以继续练武了。她搬到了后院自己的房间。后院正对着悬崖，悬崖笔陡而光滑，只在靠近山顶处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岩石旁的峭壁上生长着几棵樱桃树，这就是南卷用来酿上等樱桃酒的那几棵树了。悬崖下是一条湍急的溪流，即使是冬天，水也潺湲不息。溪水在凌云寨下面形成一口深潭，素湍绿潭，天光云影，悠闲宁静。因为悬崖又高又滑，绝没有人能够攀援上来，所以后院在悬崖边只建了一道矮墙，防止丫鬟仆人和小孩子摔下去，但不会挡住人的视线，即使在一楼，打开窗户也能看到悬崖对面山上的水田和寨子。
凌云寨的后院与前院之间的墙虽然比较高，但在墙上高处有几个镂空的洞，使前后院的声音可以很清晰地穿透。那天，陈青玉就是在后院听到宝琪悲痛的叫喊声才出去的。前后院之间分隔也不是那么严格，只要是凌云寨的人经过允许都可以进内院，只是男子晚上必须要回到外院住宿。
这几天白天，宝琪一直守在南舒身边，晚上则要看着南舒睡了才走。有时候南舒赶他回去早点睡，他就说：“我总有种预感，好像明天一起床你就不在了，我跟你多呆一会都是好的。”无论南舒怎么安慰他，甚至佯装生气，他都不会早走。
这天早上用过早餐，陈青玉来看南舒。宝琪已经在南舒的房间了，两人背对着房门在欣赏南舒小时候收集的一些宝贝，其中有一把小刀，刀背上刻着几个篆体字——岳州张氏制，宝琪说道：“这把刀好眼熟，我好像在哪见到过。”
南舒笑了：“不会吧？这可是我小时候祖师婆婆送我的，她送给我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说岳州张氏制的小刀在世上仅剩这一把，很宝贵的，叫我千万别弄丢了。我跟师父离开龙山去突厥游玩的时候，因为怕在路上丢失，都没敢带在身上。”
宝琪说道：“但是我以前真的见过一把跟这一模一样的小刀。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看着窗外，努力地回想。突然，他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是在我娘房里。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有一次娘不在，我和宝琛两人在她房里躲迷藏，我躲到衣柜里，被宝琛发现了，他拉我出去，我不出去，两个人拉拉扯扯，突然柜子上层的一个小盒子砸到了地上，盒子盖被震开，从里面掉出一把小刀。我和宝琛拾起来一看，发现这把小刀很锋利，刀背上刻着几个我们不认识的字。这时，我娘进来了，见我们拿着小刀，很生气，骂了我俩一顿，并把刀拿过去，用布擦得干干净净，又用红绸包好，放回盒子里，郑重地锁到柜子里。我很好奇，问娘刀背上刻的是什么字，她说是篆书，那几个字是‘岳州张氏制’。我又问岳州张氏是什么人，娘叹了口气，说道：‘是你外公家。’我再问外公家是什么样的人，她就不说了，只说‘等你大了再告诉你’。我也就没再问，等我大了，完全忘了这回事，也没再问过她关于外公家的事。娘也从来不主动跟我们提。”
“你娘小名可叫‘毛陀’？”陈青玉突然开口问道。
宝琪和南舒这才看到她，忙过来行礼。南舒把陈青玉扶到胡床上坐好，问道：“祖师婆婆什么时候进来的？孩儿都没听到，婆婆的轻功又更深一层了。”
陈青玉说道：“哪里呀，是你们刚才说话太专注，没注意到我进来。我这几年常生病，也没练什么功了。今年好一些，才捡起来练一练，只觉功力不如以前了呢！人老了，不行罗！”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伤感。
南舒笑着说：“祖师婆婆哪里老了呀？昨天子一还偷偷向我打听您多少岁了，我让他猜，他说最多四十。我还说他猜得不错呢！”宝琪他们上山的第二天，向宝凤就派人把守在两河口的子队和两名辰州士兵接到了山上，所以才有子队队长子一一问。
陈青玉笑着说：“你们就别恭维我了，我都七十多了，哪里还能跟四十岁的人比呀！”她转向宝琪问道：“尉迟公子，你知道你娘的小名吗？”
宝琪摇头：“不知道。娘没说过。她从不跟我们说她小时候的事情。”
陈青玉说道：“哦，是这样啊！我很冒昧地问一句，尉迟公子能不能告知你娘的闺名？”
南舒与宝琪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有点奇怪。不知陈青玉为何对张红尘的名字这么感兴趣。
宝琪毕恭毕敬地答道：“禀前辈，我娘名叫张红尘。”
“什么？张红尘？”陈青玉站起来，她充满期待地盯着宝琪，好像生怕宝琪说“不是”。见宝琪很肯定地点点头，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再问了一个问题：“你娘说，你外公就是岳州张氏？”
宝琪又点点头。
陈青玉眼里浮现出一片白雾，她扶着胡床坐下去，嘴里喃喃自语：“张红尘，张红尘，张家原来还有后人活在这世上！”她的声音细若游丝，“飞弟，你听到了吗？你家骨血没有断呀！你的侄女红尘还活在世上！”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宝琪和南舒都被她反常的行为震住了。两人默默地看着她啜泣的背影。过了好一会，陈青玉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用一方白色的丝绢擦去眼角的泪珠，南舒忙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接过来喝了几口，终于能平静地开口说话了。
她将宝琪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回，轻声说道：“像，真像！”见到两人惊讶的眼神，她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向宝琪和南舒说起了几十年前的事：
她是陈朝宣帝陈顼的女儿，后主陈叔宝的异母妹妹，隋灭陈时，她十八岁，新婚才三月，隋军攻入陈都建康，她本想化装成民女逃走，却因新婚丈夫出卖而被隋军擒获，随隋军掳掠的陈朝皇室人员北上，又因为种种机缘逃走，投奔了在长沙抵抗隋军的异母弟弟陈叔慎。后来陈叔慎兵败被俘，她又逃到岳州，认识了岳州武林世家张氏的大公子张翼飞，张翼飞对她一见倾心，教她轻功，随她一起来龙山躲避隋朝的追捕。他们一起建立了凌云寨。几年后，隋朝停止追捕陈朝旧人，他们去了潭州，购置了许多产业，两人一起经营，并用赚到的钱帮助别人。期间，张翼飞多次向她求婚，可是她因为曾经受到前夫的伤害太深，不敢再付出真心，多次拒绝了他。再后来，张翼飞的父亲病危，他们两人一起去岳州探望，没想到引来了仇家，把他父母、弟弟和弟弟的妻子都杀了，还焚烧了张家宅子，弟弟才六岁的女儿张红尘在大火中失踪，他们后来曾经多方寻找张红尘却一点线索都没有，以为张红尘也在大火中丧生了。没想到她居然活到了现在，还有了两个儿子。
陈青玉回忆往事的时候，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宝琪的脸，说完了，她对宝琪说道：“你和飞弟长得太像了，那天我第一次看清你的时候，还以为飞弟复生了呢！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与飞弟有血缘关系呢，没想到刚才无意中听到你和南舒关于小刀的谈话，真的证实了我的推想。知道张家还有人活着，我真高兴。你母亲以前有没有谈起她从岳州逃出去后的经历？”
宝琪答道：“从未提过。她只说在她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红拂姨母，因为红拂姨母也姓张，所以与她结拜为姐妹，然后她就跟着红拂姨母去了长安。姨母嫁给李靖姨父后，带着她四海为家，直到后来遇到我父亲。”
陈青玉感慨不已：“你娘在遇见拂儿之前的六年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难，以至于她后来都不愿意想起，即使对最疼爱的孩子也守口如瓶，那些年真难为她挺过来了。”
宝琪这才对母亲的过去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想到母亲一生承受的苦难，心中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伤悲，眼睛也湿了。但刚才听到陈青玉说起母亲还有一位伯父叫张翼飞，也不知他后来怎样了，便问道：“老前辈，我那位伯外公现在何处？”
陈青玉闻言，泪水又下来了，宝琪有点慌，忙说：“老前辈，一定勾起您的伤心事了，恕晚辈无礼！”便要跪下赔罪，陈青玉连忙扶着他双手，不让他拜下去。她说道：“你们随我来，我带你去看他。”
宝琪大喜，心道：“原来我伯外公也在这山上啊，真是太好了！可是老前辈刚才为什么要掉泪呢？”害怕又惹陈青玉伤心，他也不敢问，只得与南舒一起随陈青玉走出去。
出了大宅的北门，一直往北走，有一片树林，繁密茂盛，树种繁多，高的树是青冈树、枫树、松树、杉树，都有几十围粗，矮一点的是板栗树和山茶树，地上有各种各样的藤蔓、野草。林中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蜿蜒北去。
别看陈青玉已经七十多岁了，走起路来依然很轻快。走了一里多路，便见前面有一道高大的围墙圈了一大片空地。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上用篆书写着“离园”两个大字，陈青玉走到大门口，在门上三长两短有规律地敲了几下，大门旁的石墙上便开了一个小洞，里面出现一个男人的脸，见是陈青玉，忙唤了声：“老掌门！”随即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走进去，大门两侧是几间青砖瓦房，房门都开着，从外面可看到房间里有床帐，打扫得干干净净，应该是守门人和其他仆人居住的地方，陈青玉领着宝琪和南舒一直往里走。这个园子很大，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是一片菜地，里面种满了应季的蔬菜，菜地里有几个女仆在忙活，几个孩子在旁边玩耍嬉戏，还有两只小狗追着孩子们撒欢。见到陈青玉了，大的小的都停下手中的活向她行礼，陈青玉也笑着问候他们。
再往里走，便看到了许许多多果树，桃树、梨树、枣树、橘柚树最多，几个男仆在用稻草给这些果树包裹根和树干。西边围墙根种着许多辰州少见的梅树，腊梅已经吐蕊，芳香四溢，红梅、白梅、绿梅虽未开花，但枝条上已经鼓出许多细如米粒的花苞。面东的围墙外，种着一些比较矮的树，阳光可以不受阻碍地洒进园子里。园子里的人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峡谷对面连绵起伏的群山以及在山上开阔地带建筑的寨子。寨子里人们拉开嗓门说话的声音、鸡鸣声、犬吠声也清晰可辨。让人不得不惊叹于这幽深群山中的人间烟火气。
宝琪一边悠闲地走着，一边欣赏这里的景色。快走到园子尽头的时候，宝琪看见西北角上，有一片桃林，此时桃叶已经全部凋落，露出了林中二十多座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坟墓。在这么生气葱茏的园子里，见到意味着死亡的坟墓，总会让人产生悚然一惊的感觉。这些坟都是用石头砌成，坐西朝东，墓为辰州常见的长方形，坟前立着石碑。只有一座例外，坟包是圆形的，坟的墓碑也不在坟前，而是立在坟后，这种坟在潭州很常见，可是这里是辰州的龙山，与潭州相隔一千多里，丧葬习俗很不一样，里面埋的是谁呢？他疑惑地看向南舒，南舒对他一笑，却不回答。
陈青玉走到那座圆形的坟墓前，蹲下来，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坟上的石头，眉间全是爱恋。宝琪走到坟后看墓碑，只见碑上写着“亡夫张翼飞之墓妻陈青玉立”几个大字。原来这里埋的是伯外公！
陈青玉对着坟墓低声说道：“飞弟，你知道今天谁来看你了吗？”她把宝琪叫来，对墓中说道：“他叫尉迟宝琪，是你最疼爱的侄女张红尘的儿子。那年大火红尘没死，逃出去了，嫁给了鄂国公尉迟敬德，现在已经是朝廷的诰命夫人了，有了两个儿子，你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高兴吧？”
宝琪跪下来，大声说道：“外孙尉迟宝琪叩见伯外祖父，孙儿不孝，不知伯外祖父埋骨青山，未能早来吊祭，还请恕罪！”说完便连叩三个响头。想到此来没给伯外祖父带上一坛酒，心里有点遗憾。陈青玉笑眯眯地看他拜完，把他扶起来。一抬头，却不见了南舒，他目光四处搜索，陈青玉看着他，不说话，脸上却是一片慈祥。
很快，南舒从果园中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递给他。她明白宝琪的遗憾，所以跑去摘花了。他感激地接过花，放到坟前的祭台上。
等他放好花，陈青玉说道：“你们一定想知道飞弟怎么死的吧？”
宝琪和南舒猛点头。原来南舒也是不知道的。
陈青玉轻轻道来：
自从他们在潭州购置产业以来，他们每年一半的时间在潭州或其他地方经营，一半的时间在龙山居住。隋炀帝大业三年夏天，她与张翼飞一起在潭州，手下几个得力的掌柜莫名其妙地死了，经过一番暗中调查，发现这几个掌柜都是中了一种叫做乌荆的毒，而制这种毒需要的主药材产自于辰州。于是他们两个回到辰州追查，最后，在龙山南部的里耶镇找到了制毒的人——田氏家族。这个家族是当地一大家族，人口众多，占有不少的山和土，他们利用□□，残害和控制百姓。只要百姓不听话就给他们下毒。老百姓无法生活下去，在听到陈青玉与张翼飞在火岩建造凌云寨保护百姓、火岩的土人都安居乐业的消息后，里耶的百姓便扶老携幼，跋山涉水来投奔火岩。不到十年时间，里耶的百姓差不多都逃光了。
田氏家族得知百姓逃到火岩的事后，便来找陈青玉讨说法，陈青玉与张翼飞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逃。没想到他们不知怎的就知道了陈青玉在潭州开商铺的消息，居然派人去给商铺掌柜下毒。陈青玉大怒，于是与张翼飞一起准备好好收拾田氏家族。那时候与张翼飞多年相伴，陈青玉已经从心底完全接受了他，两人决定先在凌云寨成亲，然后一起去里耶。可是，就在成亲的那一晚，早有准备的田家连夜攻入凌云寨，事出突然，张翼飞为了保护陈青玉，受伤惨死。陈青玉趁着夜色跳下悬崖逃走了。经过两年准备，带人回到龙山，剿灭了整个田氏家族，为张翼飞和所有被田氏害死的人报了仇。并且拥立曾经帮助过她的向氏做了里耶的头领。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抚着墓，就像一个姐姐在宠溺地哄着调皮的小弟弟。
“田氏袭击凌云寨，杀了很多人，我报了仇之后，找回了他们的遗体，辟了这片土地安葬他们。我砍掉东边的大树，可让园子整天沐浴着阳光；我把园子建得像个花园，四季芬芳不绝；我还在仆人中找了一些自愿带家属入住园子的人，这里便有了鸡鸣狗吠声和孩子们玩耍的嬉闹声。这一切都是飞弟喜欢的。很久以前他说过，如果他死在我之前，他愿意在尘世的热闹中安眠，一直等到我去跟他相聚。”说这话时，她的神态安闲，看不出丝毫的悲伤，好像张翼飞真的就在这里等着她一样。死亡并没有分开他们，反而把他们的心连接得更紧密了。
宝琪跟南舒站在一起，闻听，不由得抓紧了南舒的手，南舒对他一笑，也紧紧抓住他的手。
南舒问道：“祖师婆婆，为什么在这片坟墓中栽了这么多桃树呢？”
“因为我喜欢桃花呀！”陈青玉笑着看了看宝琪脚上的鞋子，鞋面上的杜若花格外鲜艳。
两人瞬时明白了：陈青玉就是要让桃花陪伴着她心爱的人呀！
陈青玉指着张翼飞墓旁一块空地说：“这是我给自己留下来的，等我死了，就跟飞弟合葬在一起。”提到自己的死，陈青玉一点都不忌讳，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期待似的。
见宝琪和南舒脸上露出了潸然的神情，陈青玉马上换了一个话题：“你们知道吗？那年我在剿灭田氏家族的时候，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什么错误？”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杀死了所有的仇人，最后在田氏头人院子里的一间柴房里，找到了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从他们的长相上判断，应该是三兄弟。我本想杀了他们，我的手下也劝我说，斩草要除根，可是看到他们那惊恐的眼神，我就想起了当年自己被隋军抓住时的样子，最后我还是把他们放走了。”
南舒和宝琪对视一眼，心里一时雪亮：那被放走的三人便是田大星三兄弟，他们逃出去后立志报仇，建立了五毒教，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便投靠了侯君集父子，侯氏父子也想利用他们暗中铲除异己，所以双方一拍即合，联手对付凌云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