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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可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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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好了数日,坚冰却犹在,雪光与日光交映入这冷透的房间,已是极亮堂了,却偏还点起了一支蜡烛。

    殷染手中卷起了一张纸,慢慢地凑近了那烛光。

    她的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失了血色,却被拼命咬住,咬出了猩红的皱褶。头有些晕,但心不能乱,手有些颤,但心不能乱。

    那纸条已挨近了烛火的边缘——

    “嘎嘎!”

    一声尖利的鸟叫,惊得她险些打翻了烛台。纸条还未点着,被她一把揉进了手心,略微发痛,但能让她清醒。

    转过身来,那鹦鹉已经飞了回来,乖乖地扒住了鸟架。她急急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眼,宦官们已经查到她隔壁第二间房,马上就查过来了;而那两兄弟,似乎已经离开。

    她关上门,对鹦鹉安抚地说了句:“乖儿,可见着他了?”

    鹦鹉瞪着她:“嘎嘎!”

    殷染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走到烛火边,慢慢地又将手中的纸条卷开。

    陌生的字迹,全然陌生的字迹。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不过十二个字,已足够判她永不超生。

    清晨时分,一个小内官给她送来了这张纸条。她盘问他许久,他偏是守口如瓶,绝不肯说自己是哪个宫的。殷染冷眼看他服制,显是大明宫哪家娘子的内侍,与外间沸反盈天查“污秽”的左神策中尉孙大公公却是半点干系也没有。

    ——那一日清晨的百草庭中,当段五对她吟诗之时,难道还有旁人?

    ——什么样的人?御花园的宦官宫女?颜德妃、段五或她自己的亲旧仇敌?还是仅仅一个自以为得了宝贝把柄的过路人?

    ——那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递来这样的讯息,是示威?是市恩?还是——干脆地,要她的性命?!

    孙元继已领着人在外头踢门。

    她看着那纸条在火中蜷成了灰烬,又将灰烬全部倒进了香炉里盖死,才去开门,不等孙元继开口便笑道:“各位公公来查案子不是?都请进来吧,婢子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值钱的,各位公公随意的。婢子却不巧还有些生计要做,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竟就这样大敞着门任他们翻检,自己则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孙元继眯着眼,眼神下瞟,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露出一点沾了灰的指甲盖,不动声色地转头,“搜。”

    ***

    戚冰仿佛是一早料到殷染要来的,已着了芷萝在殿门口候着,领着她一边往内一边道:“七殿下这病来得蹊跷,戚娘子便说让各宫娘子都抄些经文,再合作一处,预备当做冲喜的小礼送去清思殿呢。”

    殷染偏头打量着她道:“脸上怎么了?”

    芷萝伸手捂住自己被烫伤的半边脸颊,摇了摇头,不说话。

    殷染也就不再问了。

    撩开帘子,果然见戚冰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执笔抄经。殷染走过去,她也不迎接,只道:“你总这样来,也不怕给人瞧见了说话。”

    “我有什么好怕。”殷染笑笑。

    戚冰抬起头,看见她在笑,自己也笑了一下。

    那笑意没有入眼,便消散了。

    低下头,笔尖动得飞快,“小七这样,我也……担忧得紧。”

    殷染没大没小地坐到她身边,伸颈子看了一眼她抄的东西,咋舌道:“竟是《阿含经》?我过去原不知道,你还是能写字的嘛。”

    戚冰怒而搁笔:“你又小瞧我了不是?秘书省里泡大的,很了不起么?”

    殷染便笑起来,双眼都弯成了一双月亮,“可惜我不够格,不能为戚才人分忧了。”

    戚冰静了片刻,叹口气,“那夜的御宴上,多谢你了。若无你的主意,我何来的今日。”

    殷染不答,只自案底抽出来一摞纸,细细地看过。戚冰道:“你怎就知道抽底下的看?”

    “你要呈上清思殿时,自然将自己的放在上面。”殷染毫不避忌地道。戚冰也不恼,点了点头:“跟你说话果是不费劲的。”

    殷染一张张地翻过去,《阿含经》经文生僻古奥,后宫诸女字迹不一,看来也颇伤脑。戚冰原不理她,待见她看得入了神,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吗?”

    殷染拈出其中一张,“这是谁写的?真真一手好字。”

    戚冰掠了一眼,“李美人。”

    殷染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张纸,来来回回看了十余遍,末了,重复道:“真真一手好字。”

    ***

    自掖庭宫回来后,段云琅已经好几夜没有合眼。

    小雪簌簌扑在窗上,映出隔壁微茫的灯火。四更了,淮阳王大约还没有睡,段云琅翻了个身,只觉那灯火仿佛是跳在自己眼皮子上的。

    几日前那乱飞的鹦鹉的叫声,凄厉,竟好似是人在叫。

    它叫——“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

    它是阿染教出来的鸟儿,它会念经,而且——据说——它还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念什么经。这当然是邪极通神的笑话了,但很有可能,阿染是有意让它给他传来这句话的。

    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阿染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他想啊想,再想不出来,突然一个翻身自床上坐起,草草穿好衣裳,披上斗篷便往外冲去。

    刘垂文已睡熟,他一个人将马匹从黑暗的马厩里牵了出来,策马往掖庭宫方向奔去。

    冷风夹着雪粒扑打在他的脸上,斗篷甩出猎猎的声响,宵禁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巡城的兵士见到是他都避之不及,马蹄嘚嘚急促而空旷,仿佛是践踏在他的心上。

    一个人,一个人往未知的方向策马狂奔。原来是这样孤独的一件事。

    寒冷逼得他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一些。待到了通明门外,他反而勒住了马缰。

    一夜未睡的殷染,隐约间听见一声轻细的马嘶,自宫外不远处传来。

    这样深的夜里,怎还有人在街衢上跑马?她揉了揉眼睛,披衣自床上坐起,堂上的鹦鹉也不安分地蹦跳起来,口中含混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烛火燃了一整夜了,光芒愈趋微弱,殷染只见一屋的寡淡陈设都在自己眼前昏暗地摇晃。她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可她就是没能好好睡去。

    她渐渐叹出一口气,走到堂屋,在鸟架下抬起头,低声道:“他不会来了。”

    鹦鹉仿佛听懂了一般,奇异地沉默了下来。一人一鸟,同样幽深的眼珠,在黑夜中无声地对视。

    殷染揽着衣襟转过头,窗外,细碎的雪花在空中寂静飘落,冰雪之上,是一轮永远无情的月亮。

    高墙大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他在墙外,她在墙内。

    他低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躁动的马儿终于不再蹬蹄,他抬起头,还是一样的月亮。

    永远无情的月亮。

    他慢慢掉转马头,一人一马,静静地离去。

    当段云琅顶着乌青眼圈回到王宅,天色已然拂晓。他还来不及换上一身衣裳,孙元继已将“污秽之气”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