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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千里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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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康初年十二月十八日,仙人峡之战大捷,英睿皇后斩岭南王于南霞县城楼之上,一番功绩尚未传入汴都。

    汴都皇宫,太极殿。

    兰灯初掌,小山高的密奏堆在明黄的龙案上,火漆幽红,字戳如刀,灯影之下淌血一般。密奏皆以墨锦裹着,唯有最上头的一封装在明黄锦囊之中,步惜欢的目光落在其上,那眸波不知是惊讶,还是欢喜。

    还以为她一出宫就如同那飞鸟入林、大鲲归海,一门心思都在百姓事天下事上,竟还知道念着家事念着他?

    步惜欢瞅着家书,似瞅着心上那人,如山的奏章皆放一旁,先将那明黄锦袋提了起来,如此迫不及待,他终究是太欢喜。

    可锦袋一提起来,他就怔了怔——这么厚?

    难道不该是薄纸一张,书行两行,照旧是那句“我很好,勿念”之词吗?

    步惜欢少见地露出些许诧异之色来,随即便打开了锦袋。但信封抽出的一瞬,男子的眸底却忽起惊澜,只见信封上封着火漆,漆上盖着的赫然是个“淮”字!

    算算时日,这信送出时,她的确该在淮州。可她身在神甲军中,若写家书,应盖私印,纵然她不讲究,盖的也该是神甲二字,怎会盖淮南道的军印?莫非事情有变,此信并非家书,而是军机要事?

    步惜欢速速拆了信,明润的手指捏着泛黄的信封,竟有些发白。可见信的刹那,他怔怔地看着那皱巴巴的家书半晌,惊澜如潮水般渐渐退去,眸底慢慢漾起春波,一层一层,烂漫醉人。

    这的确是家书,薄纸一张,书行两行,照旧是那句“我很好”之词,只是“勿念”换作了“盼安”。纵然寡言,却如甘露,抚平惊绪,安了他的心。

    只是……为何皱成这般?

    心中疑惑着,步惜欢拿开了眼前的家书,目光往下面那张皱得更狠的书信上一落,少见的呆了呆。他从未有过这般神魂抽离之态,似被人施了情蛊封了穴脉,许久难动。

    意外、惊艳、诧异,乃至受宠若惊,男子的眸底刹那间明华照人,似人间银花火树,热闹欢喜。

    大殿里静悄悄的,唯有翻动家书的声响,男子看得极慢,每翻一页总要耗上许久,每翻动一页,男子眉宇间的缱绻之意总会深几许,唇边的笑意总会浓烈几分,待看到最后一页那龙飞凤舞杀气腾腾的“想你”二字时,终于忍不住伏案大笑。

    殿外的宫人吓了一跳,谁也不曾听陛下这么笑过,初时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殿内,笑声许久方歇,步惜欢伏于案上,兰烛照着侧脸,半张容颜,含尽春风。

    不知不觉间,他重头再看家书,好似能透过手中一封封皱巴巴的情信看见女子提笔纠结的神情。他敢断言,这一沓厚厚的家书里,唯有头一封和最后一封才是她想写的。第一封被她揉了,大抵是怕他新账旧账跟她一起算,而那些荡气回肠深情缠绵的千古绝诗,有些只写了上阙便揉了,想来……是衷肠还未诉完,她便把自己给肉麻坏了吧?

    他从来不知道,一封家书能把她难成这样,但正因为得见这一封封揉烂了的家书,他才如此欢喜。

    男子垂眸笑着,眸波似海溺人,他看着家书,不知看了多少遍后才执起笔来,蘸着朱砂,似批阅奏章般在家书上画了两道红圈。

    ——鹊桥,长江。

    他是该把这家书再传给她,让她给他释释疑呢?还是……

    罢了!还是莫要传给她了。这些家书既然揉了,想必原本是弃了的,定是哪个下人心细,一并偷偷传入了宫。这差事虽不知是谁办的,可一旦把家书传回去,这人势必要暴露,这可不成,他还想留着此人,日后多办些这样的差事呢!

    步惜欢笑着将家书收好,瞥见火漆,疑问复来,遂将家书收入怀中贴身安放,这才取了本淮州的密奏看了起来。他随便从小山般的密奏上头取来一本,刚阅两行,瞳眸骤缩,那贴身收着的家书也没能使他心安,反倒忽生烫意,叫他出了一身惊汗!

    她在淮阳城?!

    步惜欢一目十行,阅罢之后又取来一本,大殿之中似生暗风,兰灯照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的陈奏,幽幽笺光在男子的眉宇间掠过,似千里之外的刀光剑影,一掠间,惊心动魄。

    神甲军中诱敌现形,夜审敌计,败岭南军于大莽山!

    折道淮阳,平叛问政,出赈灾良策,平商户之怨,夜审叛党,临机决断!

    神甲军、淮州军和淮州刺史府的奏折里事无巨细,满满都是她出宫之后的作为和护他于危难的良苦用心,步惜欢看着最后一本密奏,神情恍惚,仿佛又见那年,他身在行宫,面前密奏如雪,写满她从军的一路。当年,她为的是亡父,救的是一军之兵,一村之民,而今为的是他,救的是这半壁江山,南兴万民。

    她比当年成长了太多,而他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受人所制了,他绝不会让她再历那孤守上俞村之险!

    “月影!”步惜欢唤了声,话音落下,殿内多了个人,他的目光却仍在手中的密奏里,“传旨邱安,皇后抵达岭南之日即是淮州发兵之时!迁延半日,朕拿他是问!”

    这些密奏里皆未提及青青审过叛党之后的事,想来要过几日才能收到淮州的密奏,但他不能坐等!青青逼许仲堂传信给岭南王,有取信岭南王之意,她应该想要替何氏前往岭南,伺机拿下岭南王!此举太险,哪怕她能拿下岭南王,也难以孤军深入。青青并非鲁莽之人,他相信她拿下岭南王后的第一件事定是奏请朝廷出兵,把平定岭南之务交给朝廷,自己则率神甲军前往南图。可岭南离汴都千里之遥,一来一去颇费时日,岭南王拥兵自重二十余年,四府三十九县中遍是他的亲信部众,朝廷晚用兵一日,就等于多给他们一日应变的时间。

    兵贵神速,不能等!等则生变,她会有险!

    “范通!”月影退下之后,步惜欢放下手中的密奏,从旁又拿起一本来。这本奏折一直摊开着,乃是淮州刺史刘振的奏折,上头是有关赈贷之策的陈词奏请,“宣陈有良、傅民生和韩其初进宫议事!”

    ……

    三人奉旨觐见之时,宫中已传更声。太极殿内宫毯瑰丽,暖炉生烟,步惜欢披着大氅融在龙椅里,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殿内翻动奏折之声极轻,时不时的有抽气声传来。

    岭南欲对神甲军用蛊,事先竟被皇后娘娘看穿了!

    她竟敢改道淮阳城!

    这治国之论!

    这赈灾之策!

    这雷霆的手段!

    还有,何氏竟然勾结南图密使,密谋被擒,谋夺后位?

    捧折太监将密奏分放成三堆,三人轮番阅看,耗了大半个时辰,最终连韩其初都被惊着了。

    “启奏陛下,以微臣对皇后殿下的了解,她恐有擒岭南王之意!”韩其初将陈奏叛党受审的那本奏折合起,急奏道,“娘娘胆略过人,又善察人心,岭南王很有可能会栽个跟头,此乃平定岭南千载难逢的良机!微臣以为应即刻传密旨给邱总兵,命淮州军尽早发兵岭南,不可等前方军报传来朝中再用兵,那时就迟了!”

    “旨意早已下了,这会儿传旨的人都该出城了。”步惜欢阖着眸道。

    韩其初稍怔,随即深深一恭,面容上有难以掩饰的激越之色。此番南巡之计,陛下可谓计之深远,原以为能将朝中奸佞和淮州叛党一网打尽,皇后再潜入岭南,顺利抵达南图就已经是大捷了,没想到皇后在南下途中有此惊世之举!他第一次觉得,南兴有如此帝后,兴许可以一举定江山!

    “三位爱卿以为,那赈贷之策如何?”这时,步惜欢坐直了身子,将何氏勾结南图密使之事抛去一旁,先问起了赈贷之策。

    韩其初回过神来,瞥了眼陈有良手里捧着的奏折,露出一抹苦笑。他跟随皇后多年,都被这赈贷之策给惊着了,就莫说左相和傅老尚书了。

    陈有良和傅民生此时的确惊意未定,两人凑在一起,把刘振呈来的奏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逐字琢磨,生怕遗漏了任何不可行之处。可是此策并非空想,皇后把一切利弊都考虑到了,连个从鸡蛋里边儿挑骨头的缝儿都没给人留。

    “娘娘……真不愧为后也!”陈有良捧着奏折,憋来憋去,只憋出这么一句来。他实在想不通,暮怀山敦厚老实,除了验尸,在其他事上皆无长才,可以说是个平庸之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女儿?

    傅民生满面红光,指在奏折的手都在颤,“回陛下,黔西偏远,民生困苦,老臣治县二十年,深知储粮之重。臣曾施行过多次屯粮之策,皆因仓储与施济难以平衡而收效甚微。赈贷之策奇在贷上,既可济民,又可丰仓,长远计之,能济民,能赈军,可富国!刘刺史称此策利在粮仓,功在社稷,老臣以为实非夸赞之词!此策的确利民利国,待朝局安定之后,可行朝议。”

    “自古以来,政施改革皆在利弊权衡之间,从无千年无弊的万全之策,但赈贷之策非但利在当下,而且于国于民皆获利深远,其利远大于弊!臣以为,如见弊端,颁布法令严加约束即可。”陈有良附议,面色复杂,耳边仿佛仿佛还能听见皇后当年之言——我不坐你的刺史椅,不要你的惊堂木!给我一间空屋,两把椅子,天下须眉行不得之事,我行给你看!你这个州官问不出的凶手,我给你问!倒要让你瞧瞧,仵作替不替得了州官之职,女子行不行得了男子之事!

    那天,她没坐刺史椅,如今已贵为一国之后。

    那天之后,她行的的确是天下须眉难行之事,每一桩都足以惊天下。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女子,的确不让须眉。

    傅民生和陈有良皆有过常年治理地方民生的经验,这并非韩其初之所长,故而他只笑道:“微臣附议!”

    “好!那就等此间之事了了,再行朝议。”步惜欢倦倦地抬了抬手,范通意会,命宫人将密奏都收了回来,“这些密奏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朕倒是有兴致等着看何家何时会收到消息。”

    韩其初道:“叛党以为事成,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让消息传入都城,微臣估摸着,顶多再有个三四日,城中就会有风声了。何家只要不蠢,就不会在这之前进宫奏事,否则就等于告诉您他们在淮州有眼线。”

    傅民生道:“娘娘察事如神,断不会有错,何氏勾结南图密使,不知此事襄国侯可知情?”

    “他知不知情姑且不论,他孙儿一定知情,那日可是何少楷领着他妹妹到朕面前自荐的。这兄妹俩,一个志在前朝,一个志在后宫,何善其中庸半生,倒是养了两个敢谋大事的好儿孙!”步惜欢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拂,龙案上堆如小山的奏折噼里啪啦地翻到了地上。

    陈有良三人忙跪了下来,一时间没人敢再吭声。

    听圣意,何善其是知之有罪,不知有过,何家兄妹意图谋害皇后,这刀动到了圣上的心窝子里,看样子是要严惩不贷了!

    “趁这两日尚且风平浪静,卿等回府好好歇几宿吧,等朝中闹起来,可就睡不着觉了。朕乏了,跪安吧。”半晌后,步惜欢融进龙椅里,又阖眸养神了。

    “是,臣等告安。”三人一齐跪安,随即退出了大殿。

    孤月当空,三位天子近臣立在大殿门口,迎着湿寒的冬风,却谁也不觉得冷。

    重重宫墙防不住寒江上吹来的风,汴江上封了大半年,这回要生大浪了……

    太极殿内,步惜欢不知何时已在窗前,月光洒落窗台,他抬手轻握,却握了一掌霜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为夫只想朝朝暮暮,上天何忍叫我们长受相思离苦?”

    这离愁别恨刚尝了月余,他便觉得人间夜长,不知何日是佳期。

    “罢了,与其苦盼,倒不如仗剑而行,披荆斩棘!”步惜欢松开掌心,放那一掌月光离去,转身往后殿去了。

    这夜,步惜欢没回寝宫,说是歇在太极殿,殿内的灯烛却一夜未熄。

    次日,步惜欢连夜宣见近臣的事露了些风声出去,皇后南巡的意图尚且叫人琢磨不透,朝臣一听说此事,纷纷算起了日子。南巡的仪仗早该到淮阳了,淮州水灾刚退,赈灾之务繁重,凤驾必定会在淮阳城中多停留一段时日,莫非是淮州的密奏到了?

    近来,左相陈有良和兵曹尚书韩其初在早朝之时政见多有不和,百官对二人旁敲侧击,无人不想打听密奏之中所奏何事,竟至于圣上连夜宣召左相等人议事,一夜未眠。可无论如何打听,陈有良和韩其初都不肯透露半个字,傅民生下了朝更是干脆称病不见外客。

    三人守口如瓶,宫里却一连三日有风声传出。

    听说,圣上一连三日夜召近臣到太极殿中议事,这些近臣里除了陈有良、傅民生和韩其初,还有汴州总兵徐锐、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三天之内,内外八卫的统领被连夜宣召了个遍!

    百官听着宫里的动静儿,心中惶惶不安,隐隐觉得出了大事。

    果然,三天之后,流言传入了汴都城中——淮州都督许仲堂勾结岭南王起事,血洗刺史府,皇后被擒!刘振和邱安被迫交出官印和兵符,淮州已落入叛党手中多日!

    都城炸了锅,百官聚在宫门外跪请陛见,一个时辰之后,宫门才开了。

    “圣上有旨,宣襄国候祖孙觐见!余者不得聚于宫门,有本明日早朝再奏!”范通宣了旨,瞅也没瞅百官,转身就往太极殿去了。

    百官眼睁睁地看着何善其和何少楷进了宫门,心中越发惶然。

    淮州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圣上这几日为何频频夜召文武近臣进宫议事,为何深居太极殿内,又为何夙夜不眠?岭南和淮州起兵谋反,江山岌岌可危,圣上当然要压着密奏,不敢朝议了。今日眼看着纸里包不住火了,这才宣见何家人入宫,这是圣上前阵子与何家生了嫌隙,怕江南水师也在此时谋反,有意要召见安抚吧?

    江山本就失了半壁,却再失两州,皇后又落入了叛党手中,南图皇位更替在即,北岸大燕虎视眈眈,这风雨飘摇的朝廷究竟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大厦将倾,大厦将倾了……

    *

    “陛下……”何善其老眼含泪,一进太极殿就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快平身,朕对不住爱卿!”步惜欢从龙案后走出,亲手将何善其扶了起来。

    何善其受宠若惊,摆着手哭道:“陛下无需自责,当初老臣告诉过心儿此行有险,她不听劝,今日之事早该在意料之中。只是她到底是老臣的孙女,念在她对陛下是真心实意的份儿上,老臣求求陛下,一定要想法子救她!”

    步惜欢道:“她有功于社稷,朕岂能见死不救?再说了,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淮州落入叛党手中的。”

    “那老臣就放心了。”何善其拿袖口拭了拭眼角,此话他是信的,圣上腹有乾坤,怎会任由叛党宰割?他一连三日夜召近臣议事,应该已有良策了,“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明调大军,暗遣死士。眼下非用兵不可,可战事一起休期难料,且刀枪无眼易生险事,故而朕会遣死士混入淮阳城中救人。”

    “……”只是这样?

    何善其默然,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无可奈何之举,难道南兴真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圣上回天乏术了吗?

    何少楷陪在一旁,恭谨地低着头,眼里却有嘲弄之色。若真有奇策回天,圣上何至于夙夜难眠?淮州沦陷那么大的事何至于一瞒三日不行朝议?

    “不知陛下打算调遣哪路大军?”这时,何善其问。

    “关州军。”步惜欢长叹一声,意态忧愁,“眼下能调的也只有关州军了。”

    何少楷一听,再难装聋作哑,于是问道:“敢问陛下,何不命水师南下淮水,与关州军合围淮州?”

    他一开腔儿,何善其便转头看来,眉头暗皱,目光警告。今日他本不想带孙儿一同进宫面圣,奈何府里两天前就收到了淮州沦陷的消息,当时消息尚未传入汴都城中,他怕进宫面圣就等于告诉圣上何家在淮州有眼线,惹得圣上猜忌,于是便在府里熬了两日。他年事已高,受了两日焚心煎熬,今日已有精神不济之感,少楷担心他,保证在宫门外候着,绝不惹事。可没想到,圣上将他一并宣进了太极殿,进了宫门后,他一再地告诫他莫要冲撞圣上,他怎么就管不住嘴?

    何少楷把眼帘一垂,权当没看见。

    步惜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朕岂会不想用水师?可一旦水师南下,岂不等于自撤屏障?到时也不必平叛了,直接迎元修过江便可。”

    “臣说的不是江南水师,而是江北水师。”何少楷瞄了步惜欢一眼,见他背衬明窗,锦龙环身,眸光似日光,淡凉薄寒。纵然江山危矣,他依旧雍容矜贵,这骨子里的尊贵气度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何少楷慌忙俯首,心头没来由地生出股恼意,于是继续谏道,“大江北岸畏惧的是我朝水师之众、战船之威,有江南水师镇守汴江足矣!而今正当用兵之际,陛下何不命江北水师兴船南下,助关州军对淮州形成水陆合围之势,以平淮州之叛?天下皆知江北水师曾是西北新军,擅水战亦擅马战,如此精军,若命其走河道登陆淮州,定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重挫叛党!”

    这一番谏言义正辞严,可何善其一听就明白了孙儿的用意,刚要开口斥责,便听步惜欢漫不经心地道:“江上行船难掩行踪,一旦江北水师兴船南下,叛党必能猜出朕用兵之意,倘若事先埋伏,江北水师莫说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了,只怕一登岸就会被围杀于淮州境内。水陆合围之策并非不可行,但需天时,若江上无连日大雾,朕就是想用此计,也得顾及五万将士的性命,爱卿说是不是?”

    步惜欢问着,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方才那凉薄的目光仿佛只是错觉。

    何少楷却心头一惊,忙请罪道:“是,微臣救妹心切,思虑不周,请陛下降罪!”

    “爱卿不过是出个兵策罢了,兵马又无损失,何罪之有?”步惜欢的话里虽没有怪罪之意,却未宣平身。

    何善其听了,已知龙颜不悦,哪知何少楷仿佛未觉,竟借机道:“陛下,臣想请命领兵伐逆!”

    何善其大惊,怒极攻心之下,眼前一阵泛黑!

    “哦?”步惜欢睨来,似笑非笑。

    何少楷道:“叛臣作乱,朝廷有难,微臣理应报效皇恩!臣请随关州军赴淮州平叛,望陛下恩准!”

    “胡闹!你乃水师将领,如何领兵马战?况且何家一脉单传,你妹妹已经受困于淮阳城中,你若再在淮州出了什么事,叫朕如何跟你祖父交待?朕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妹妹救回来,江上的防务就交给你祖父。男儿志在报国是好事,可也得分时候,你想建功立业,日后有的是机会。”步惜欢斥罢,睨了眼何善其。

    何善其忙恭声道:“陛下放心,老臣今日就登船布防!”

    “那就辛苦爱卿了。”步惜欢转身回了龙案后,取了本奏折便批阅了起来,淡淡地道,“朕尚有折子要批,跪安吧。”

    “是!老臣告安!”何善其睃了眼上首,忍着心头的绞痛厉色道,“还不跟祖父回去!”

    “是,微臣告安。”何少楷叩首起身,随祖父却退而出,窗影掠在脸上,若风起于山岭,湖波未生,暗影已动。

    ……

    何善其一回府就宣了府医,待药熬罢,何少楷端着药去了祖父房里。

    “祖父……”

    “跪下!”何善其卧在榻上,气息虚浮,老态尽显,“自圣上亲政起,你惹了多少事,你说!”

    “祖父,先把药喝了吧。”何少楷端着药碗跪在榻旁,孝敬恭顺之态与面圣时判若两人。

    何善其扬手一打,药碗翻在虎皮毯上,声音沉闷,如石落地,“你妹妹被叛党所俘,你献策救人倒也罢了,竟想趁机除掉江北水师!你以为你的心思圣上看不透?你竟还敢奏请领兵出征!咱们何家光水师的兵权就够圣上忌惮的了,他岂会让关州的兵权落入你手里?更别提是眼下这种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江山岌岌可危,圣上的帝位不稳了,今日面圣才敢如此大胆?!你难道不知连日来圣上将徐锐、史云涛和内外八卫的统领宣召了个遍?他防着都城生变呢!你不表忠心倒也罢了,竟敢显露这种野心,你是想把圣上逼急了,在江山倾覆之前先诛灭何家满门,是不是?”

    何少楷没吭声,只是把碗拾了起来,起身出去了。少顷,又端了碗药回来,跪在榻前说道:“祖父,身子要紧,先把药喝了吧。您先喝了药,孙儿有事要禀,事关妹妹的。”

    说罢,他将药吹凉,递了过去。

    何善其睁了睁眼,浊目里露出狐疑之色,他不知孙儿有何事禀告,但太清楚他执拗的性子,于是只得强压住怒气,将药喝了。喝罢之后,才有气无力地道:“何事?”

    何少楷将碗放到桌上,回身伏在榻前,附耳嘀咕了一阵儿。

    何善其双目猛睁,忽然咳了起来,“你们……你们……咳咳!”

    何少楷直起身来,笑意凉薄,“祖父也别怪妹妹,她对圣上一片痴心,怎会甘心将后位拱手他人?只不过,妹妹被那黑袍女子所骗,事先并不知淮州会反。她一心为后,若事先知道此行会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位,她是绝不会去的,可如今木已成舟,祖父觉得岭南王会放妹妹回来为后,让我们何家跟圣上成为一家吗?假如圣上派人救妹妹时得知了她与那黑袍女子之间的约定,又将如何?圣上本就猜忌我们何家,如若知晓此事,必治我们一个通敌谋逆之罪!何家早就没了退路,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何善其咳得厉害,喉肠之间如穿剑而过,含血怒道:“好!好!你们都长成了,敢密谋大计了!可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就算我们何家与岭南王里应外合夺了南兴的江山,你以为就能得到北燕的封赏?你姑祖母当年与元贵妃结下的仇,你忘了?元修登基后是如何清除异己的,你也忘了?你以为他一统大兴江山之后会允许何家继续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以为何家对元家称臣就会有好下场?你太天真!”

    “天真的是祖父。”何少楷嘲讽地看着榻上的老人,“祖父真的老了,自爹过世起,您就变得前怕狼后怕虎,事到如今了,竟还在权衡对谁称臣才能保住何家,怪不得当年姑祖母会死在元贵妃手中,我们何家真的太缺魄力了。”

    “你、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祖父为何总想着追随旧主还是另择新主?我们为何不能像元家那般摄政于国,号令君臣?”

    “……什么?”

    “我们可以先夺宫权,再传信岭南,诈降北燕。北燕帝和岭南王必不会放心将汴都城交到我们手中,势必会派亲信率大军前来接手,到时我们便可挟圣上号令汴州、关州两军及内外八卫,伏杀敌军,拿下率军之将!祖父别忘了,圣上渡江时曾俘获了北燕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季延,他至今还被圈禁在汴都城中,他祖父镇国公可是元修的启蒙恩师,元修会不想救他回朝?再说了,江北水师里有几个将领可是西北军的旧部,他们背叛元修追随皇后,元修难道不想除之而后快?我们有这么多的筹码在手里,何愁不能与北燕和岭南交涉?一旦交涉起来,那势必如两国议和,旷日持久,足够留给我们清洗朝堂的时间了,就像当初元家那般。”

    这一番话,何少楷说得轻描淡写,何善其欲起无力,咳得直捣心口,“你……你想效仿元家,也不看看你的对手……圣上也好,元修也罢,岂是那么容易被你拿捏的?这期间出一星半点儿的差池,就会让何家满门万劫不复!”

    “难道一心为臣,我们何家就会有好下场?圣上已经与我们生了嫌隙,就算碍于何家之功不便动手,我们何家的荣华富贵到如今也就算到了头儿了,待祖父百年之后,等待何家不过是日薄西山罢了。既如此,何不一搏?”

    “如若败了呢?”

    “败即身死,何惧之有?”

    “你不惧一死,可有想过你妹妹?她身陷淮州,一旦你诈降惹恼了岭南王,你妹妹的性命乃至名节,你可有想过?!”

    “南巡是她想去的,后位也是她想要的,英睿皇后都敢率军孤入南图,她身为何家之女将门之后,担不得此险,何以为后?”何少楷凉薄地笑了笑,“只要夺宫事成,何家摄政,废后立后之事就由不得圣上!莫说妹妹会在淮州失了名节,她就是失了性命,牌位也能入皇族宗庙,得偿夙愿!”

    “你……咳咳!”何善其扶着榻沿儿,咳意难止。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孙儿,他知道他心高气傲,冲动少谋,也知道他与自己政见不合,圣上亲政之后,孙儿更是对他心存不满,却从来不知他有此狠辣之心!

    何少楷看着榻上的老人,看着他老如树根的手,看着滴落在虎毯上殷红的血,冷淡地站了起来,“祖父年事已高,何家的事还是交给孙儿吧。”

    何善其费力地抬起头来,眼前人影虚晃,已如云雾,他看不清孙儿的神色,只听见话音自他头顶上传来。

    “祖父放心,孙儿是不会谋害祖父的,只不过料到祖父不敢兵行险着,故而想让祖父歇几日罢了。祖父就权当睡一觉好了,待您睡醒了,朝堂上就会是另一番风光了。”何少楷说罢,指尖在祖父后心一点,随即将人扶着躺好,擦了唇角的血,而后便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把药渣清理干净,换上昨日的。”何少楷将药碗递给守在门外的一个大丫头,随即便往书房去了。

    兵符在书房,何少楷取来兵符交给长随,道:“执兵符召集各位老将军到府中议事,就说是江防要事!”

    长随领命而去,何少楷缓缓地打量了眼书房,目光幽凉。良久,他绕过书桌,往那把从未坐过的阔椅里坐了下去。

    ……

    老将们来时,何少楷正在祖父的卧房里拿帕子擦着虎毯上的药渍。

    老将们惊声问道:“少都督,老都督这是……”

    何少楷就地回身,大礼叩拜道:“几位老将军,何家有难,还望救我!”

    老将们吓了一跳,急忙去扶何少楷,“少都督何出此言?我等奉军令前来议事,老都督怎会病成这副模样?有难又是何意?”

    何少楷抬起头来,眼中含泪,叹道:“一言难尽!祖父病重,榻前不宜吵闹,还望几位老将军随我到书房详说。”

    老将们只好退出了暖阁,到了书房,房门一关,几人列坐。

    何少楷立在书桌前,朝几人打了个深恭,面色忧忡,开门见山,“几位老将军可听说淮州之事了?”

    “听说了,只是不知真假。听说上午老都督和少都督已进宫面圣过了,不知可有探听到什么口风?”

    “此事属实!”

    “啊?”几位老将互看一眼,神色凝重。

    “事到如今,就不蛮几位老将军了,其实……”何少楷瞥了眼房门,院外明明有亲兵严守,仍压低声音道,“其实皇后娘娘并不在南巡的仪仗之中,如今被叛党所俘之人是我妹妹!”

    “什么?!”老将们皆以为听错了,回过神来急声问道,“少都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上为稳江山,欲助巫瑾登南图君位,率军护送巫瑾回国的人其实是皇后娘娘,南巡不过是个幌子。家妹因对圣上一片痴心,甘为替子冒险南巡,却不料被淮州反臣所俘。圣上三天前就收到了密奏,却因怕朝中生变而没敢声张,只是频召近臣入宫议事,直到今日,事情瞒不住了才召祖父入宫觐见!其实,祖父前天就收到了淮州出事的风声,却因怕惹圣上猜忌而没敢进宫面圣,生生在府里苦熬了两日。祖父年事已高,这两日汤药不断,今日晨起时已瞧着身子不大好,之后又与百官一样在宫门外跪了些时候,结果圣上非但没有良策,反倒命祖父亲自登船领兵布防,祖父领旨回到府里之后就咳血不起了。我没敢声张,怕圣上得知后疑祖父诈病怠防,这才私取兵符命人前去请几位老将军过府议事。眼下该如何是好?还望几位老将军教我!”何少楷抱拳跪拜,语气沉痛。

    书房里半晌无声,老将们皆在震惊之中难以回神。

    南巡之事真可谓惊天之秘,说起来寥寥数语,却绝非一时半刻所能消化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老将才发觉何少楷还跪着,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说道:“少都督快快请起!老都督的病,家医怎么说?”

    “家医说是急火攻心!祖父以为圣上频召近臣,定能谋得良策,哪知并无奇策,他怎能不急?”

    “那圣上打算如何救人?”

    “说是明调大军,暗遣死士,调的是关州军。”

    那老将不说话了,任谁都知道,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无奈之法。

    “哼!所谓近臣,不过是些书生!左相迂腐,傅民生只擅刑狱,韩其初更是个年轻小儿,当了两年军师,赢了骁骑营几回演练,就真以为自己深谙兵家之道,能胜任兵曹尚书的要职了!圣上亲信这些文人,结果却商议不出良策来,延误战机不说,小姐若是在淮州出了事,叫老都督如何承受得了?他又怎么对得起小姐的一番心意?”一个老将怒捶桌面,茶盏叮当作响,声似刀兵相击。

    何少楷面色悲凉,“江山岌岌可危,圣上哪顾得上一个女子的心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那老将顿时怒道:“他怎么顾不了?当初皇后被辽帝所俘,他可是弃了半壁江山的!”

    何少楷闻言,自嘲地道:“家妹怎能与皇后相提并论?圣上就是因为选妃一事才与何家生的嫌隙……”

    “少都督,你太天真了!你当真相信圣上是因为专宠皇后才跟何家生的嫌隙?”那老将叹道,“圣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小姐入了后宫,何家成了外戚,日后凭借水师之权和久踞江南之势会变成又一个元家!”

    “可祖父从无此意!”

    “嗨!自古帝王多疑,圣上哪会信老都督?”

    “那眼下该如何是好?祖父病重,不能登船,我被罚思过,尚未复职,家妹身陷囹圄,圣上怠于营救,莫非是天要亡我何家?”何少楷仰面问天,神色悲苦。

    老将们听得面色沉肃,纷纷出言安抚,“少都督莫急,我等跟随老都督半生,此事绝不会袖手旁观!”

    何少楷大为感动,深深一恭,“多谢各位老将军!”

    “少都督切莫客气。”方才那老将将何少楷扶起,说道,“江山已危,老夫料圣上不会在这种关头惹怒我江南水师,少都督大可放心进宫面圣,奏明老都督的病情,请圣上指御医过府诊治,再请圣上复你之职,允你登船领兵布防!”

    “这……圣上能准吗?我年轻学浅,水师有各位老将军坐镇,何需我领兵布防?再说了,圣上巴不得何家不再掌水师兵权,前阵子好不容易抓着过错停了我的职俸,怎会轻易答应复我之职?如若真需人领兵,诸位老将军哪位不强过我?再不济,不是还有江北水师的将领吗?”

    “敢!”那老将拍案而起,怒道,“我江南水师只认少都督,他章同小儿算条江里的虫?老夫这就随少都督一同进宫面圣,请少都督领兵布防,倒要看看圣上敢不敢不准!”

    “老夫也一同前去!”

    “老夫也去!”

    老将们纷纷起身表态,同仇敌忾,要助何少楷领兵。

    何少楷感激涕零,再三拜谢。

    “老夫还是那句话,圣上不大可能在眼下这个关头惹怒我江南水师。但假如圣上复了少都督之职,少都督便要奉旨布防,那可有想过如何营救小姐?”那老将问道。

    何少楷闻言垂首抿唇,面露挣扎之态。

    那老将见了,疾步走到窗前扫了眼院中,又疾步回来,压低声音道:“少都督但讲无妨。”

    何少楷眉头深锁,默然良久,抬头扫视了一眼屋中的一干老将,沉声道:“不瞒诸位老将军,今日祖父咳血床头之时,我心中的确有大逆的念头。可我何家自先帝时起,戍守江防,忠心耿耿,我又怎敢行那不臣之举,毁我何家忠义之名?可圣上猜忌功臣,欺瞒百官,纵容皇后干政,亲寒门而远士族,我担心的不仅仅是妹妹的安危,还有将来,将来只怕有卸磨杀驴的一天,所以我想,即便不能行那大逆之举,也不可坐等那一天。如今朝中已被左相等人把持言路,圣上听不进我等之言,那何不……兵谏?”

    何少楷顿了顿,瞄了眼一干老将的神色,兵谏二字如白日落霜,生生叫书房里无风自凉。

    老将们相互之间传递了个眼色,竟无人立刻反驳。

    半晌后,一人问:“怎么个兵谏法?”

    何少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立刻又抿唇道:“以布防之名兴船江上,先安圣上之心,再趁夜登岸,以清君侧为由闯宫兵谏!”

    何少楷把眼一闭,事到临头,仍有挣扎之态,仿佛兵谏乃诛心之策,他痛下决心才做此决定,“圣上有对淮州用兵之意,可关州的兵力与淮州和岭南周旋不了多久,圣上本该命汴关两州大军一同兵压淮州,却因猜忌水师而命汴州军戍卫州境和都城,如此下去,假如兵败,非但圣上的江山不保,家妹也难以从叛党手中救出,倒不如冒死兵谏,成则可保江山,亦可逼汴州军出兵淮州,败则一死!我为家为国,何惧之有?只是……”

    何少楷扫视了一眼老将们,目光似铁,深深一恭,“只是兵谏难免要担骂名,诸位老将军皆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如亲孙,我怎忍心让老将军们暮年受辱?请老将军们放心,只要你们助我登船领兵,此后的事当作不知情即可,我一人领兵登岸杀入宫门,成则成矣,败则身死!到时还望诸位老将军在圣上面前求个情,祖父重病不醒,此事是我一人之意,念在渡江之功上,还请圣上莫要株连无辜!”

    说罢,何少楷双膝跪地,顶礼叩拜,咚声似锤,三声过后,地砖上见了血。

    老将们深受触动,颤着手将何少楷扶了起来。

    “少都督见外了,我等追随老都督半生,如今何家有难,我等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兵谏并非易事,淮州之事已然传开,为防有变,自今夜起,内外八卫必定严守都城,战船开去了江心,如何悄悄靠岸,如何引开城防,如何攻入宫门,皆需仔细谋划,稍有差池,便是事败身死!与其看着少都督冒险,倒不如叫我等助你成事!自从少都督被罚,军中早有不满之声,不过是老都督压着,将士们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罢了。而今圣上不仁,也就休怪将士们不义了!”

    “圣上亲信寒门,弹压士族,不满的何止军中将士?少都督放心,只要事成,朝中自会有人声援何家。”

    “没错!但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我等先随少都督进宫面圣,待到了江上,再商大计也不迟!”

    老将们你一言我一语,何少楷大为感动,再三拜谢之后,命人备了马来,随后与老将们出了府,一同进宫面圣。

    *

    这天,淮州兵变、皇后被俘的消息传遍了汴都城,百姓惶惶不安,好事者聚在市井街头议论纷纷,难以相信那般英武睿智的皇后娘娘竟会被叛党所俘。

    临江茶楼里,学子们疾呼国难当头,联名贴告讨逆檄文,援当今天子,誓与南兴共存亡。

    上午在宫门口未得召见的百官回到府中,不约而同地派眼线盯住了何府。

    何善其祖孙出宫回府后,侯府便大门紧闭,晌午过后,老侯爷何善其动了兵符,命几位老将过府议事。傍晚时分,众将领与何少楷从侯府出来,一齐策马直奔宫门。众人面圣后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出宫时天已擦黑,三位御医跟在后头急奔侯府,直到二更天,御医才回宫复命。

    御医一走,侯府里便举了火把,何少楷披甲而出,手执兵符佩剑,老将相随,亲兵护从,大摇大摆地驰过长街,往江堤而去。

    三更时分,战鼓雷动,水师大军举火登船,出江北去。夜幕之下,战船如云,黑水涛涛,大江之上似横着延绵无尽的黑山,接天并水,万丈崔巍。城中宵禁,百姓不敢出门张望,也不敢再入睡,纷纷栓门,提心吊胆地听着江上的声响。

    江上鼓声不绝,掩了江北水师都督府后门那吱呀一声门响,后巷风大,一人身穿黑袍,拢了拢风帽,行色匆匆地往东街而去。

    兵曹尚书府的书房里,韩其初正挑灯翻阅公文,后窗无风自开,桌上的烛火摇了两下,忽然灭了。

    韩其初一惊,猛地回头,见一道黑影掠了进来,一落地便扫上窗子,面前有火星儿闪了两闪,随即桌上的烛火又燃了起来。

    那人径自寻了把椅子坐下,将火折子揣入怀中,摘了风帽,淡淡地道:“尚书府重地,护卫怎的如此松散?”

    “并非松散,而是有意撤防,等的便是章兄。”韩其初松了口气。

    章同眉峰一沉,“这么说,圣上有险?”

    连日来,圣上宣见了汴州军及内外八卫,唯独江北水师未得宣召。江北水师乃皇后嫡系,圣上不宣,本是件好事,说明事态尚未险到要动用江北水师的地步,故而这几日,即便军中将士再忧急,他也能沉得住气,直到今夜忽闻江南水师兵动,主帅竟是何少楷,他放心不下,这才夜探尚书府,想要问个究竟,没想到韩其初竟已等着他了?

    韩其初在等他,即是圣上在等他!圣上有事,却不能明着宣召江北水师,说明圣上非但有险,而且需要江北水师秘密行事。

    韩其初目光炯亮,笑叹道:“章兄继任都督之后,心思比以前深了。”

    “你这不紧不慢的毛病倒还跟从前一样。”章同懒得废话,当面把掌心一摊,一块玉佩躺在他手心里,暖润如膏,瑞凤古朴,烛光下泛着岁月之辉。

    韩其初笑意惊敛,忙行大礼,问道:“章兄,凤佩怎会……”

    “娘娘临行前所托,命我提防何家,若有兵险,可便宜行事,万不得已之时可执凤佩斩杀乱臣!所以你就别卖关子了,圣上可有神甲军的消息?娘娘应该到了淮州与岭南的交界地带了,淮州陷落,岭南要反,她腹背受敌,圣上可有解救之策?”章同攥着凤佩,手心里隐隐冒了汗。江北水师未得宣召,这几日来,他不知道是淮州出了事,今日听到传言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就算江南水师未动,他今夜也会来尚书府。

    韩其初望着凤佩叹了一声,“章兄,帝后乃人中龙凤,此番齐心谋事,这世上能叫他们腹背受敌的人只怕少有。”

    “……何意?”章同心里咯噔一下。

    韩其初笑得意味深长,随即坐来一旁,倾身低语。

    章同抿着唇,初时眉头深锁,方闻数语便忽然攥紧了凤佩!

    南巡竟然不是掩护她的行踪的,而是圣上之计,意在诱反淮州叛臣,清查朝堂奸党!

    她在军中夜审南图使臣,非但断出了敌计,还断定何家勾结南图,从而折道淮阳,平了淮州之叛,解了赈灾之困,还封了信道,意在助圣上清查奸党!

    帝位无危,她亦无险。

    “圣上是有意不宣召章兄的,如此你便不会知道内情,章兄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一旦听到淮州的风声,必会来尚书府。”韩其初的声音飘进耳中。

    章同回过神来,嘲弄地一笑,好一个忠心耿耿!他缓缓地松开掌心,凤佩攥得太久,掌心里红痕似血,狰狞刺目,却已觉不出痛意。他知道,那并不是忠心,但如若她需要他的忠心,他就会成为一个忠心的臣子,终此一生,为她所用。

    “说吧,既然淮州之叛已平,圣上却需要江北水师秘密行事,想来防的是何家了,何家真的会反?”章同收起凤佩,似收起一些难以言说的心思,抬眼时神态已然如常。

    “十有八九。”韩其初悄声道,“今日,圣上宣何善其祖孙进宫议事,何少楷趁机进谏,先是请旨命江北水师兴船南下淮水,与关州军合围淮阳,后又请旨领关州兵马平叛。”

    “关州兵马?”章同仿佛听见了笑话。

    “圣上没恩准,只命何老都督登船布防。可老都督刚领了旨意,回府后就病了,一干老将随何少楷入宫陛见,力保何少楷复职领兵。何少楷是不掌兵权不罢休,他的心思若仅止于此倒也罢了,怕只怕他费尽心机,所图不小。”

    “我听说圣上指了御医到何府去,御医怎么说?”

    “急火攻心!御医看过府里的方子,查无错处,药渣里也尝不出什么来。”

    “那圣上有何密旨?”

    “圣上不盼着水师谋反,毕竟一旦谋反,满城皆兵,刀林箭雨的,难免不伤及无辜百姓。可何少楷既然敢勾结南图谋害皇后,又费尽心机谋夺兵权,难说不会有大逆之举,故而不得不防。要防,却又不能明防,以免到时何家不反,圣上却要落个猜忌功臣的口实。如今能秘防江上有变的唯有江北水师,章兄来看!”韩其初说话间已起身走到桌案后,取了副地图来。

    章同依言来到桌前,只见桌上铺着一副汴都城防图,皇宫、城郭、大江皆在图上,一目了然。

    韩其初将灯盏移来近处,“何少楷身边有多位老将辅佐,不会冒失行事。他不会不知道今日之举已惹了圣上防备,今夜城防必严,故而他若起事,不大可能会择在今夜,但他也不敢拖延太久。今日朝中刚刚得知淮州之事,明日早朝定有一出大戏,何少楷很有可能会看看明早的情形,趁着人心动摇之际起事,以便争取到朝中文武的支持。到时……”

    韩其初看了章同一眼,章同意会,往前凑了凑,两人低声密谋,烛火见风摇动,晃得图上江水汹涌,城中火光四起。

    战事未起,已如见狼烟。

    这夜,尚书府里的灯掌了半夜,半城灯火一夜未熄,不知多少人彻夜听着江上的动静,等着天明。

    五更时分,天色未明,百官就已经穿戴齐整,赶到宫门外候着了。行宫自兴建至今六百余年,东阳门曾三度修缮,帝后渡江归来后方漆不久,宫灯下宫门漆色瑰丽艳绝,缓缓开启时,那悠长的沉铁声却似钟声,百官从门缝里注视着巍巍殿宇,见宫墙在黑沉沉的天色里崇山座座,宫灯孤幽,玉道霜白。

    “上朝——”太监的嗓音似离弦而出的羽箭,捎着冬风传来,人的心窝子就像被刺出个口子,往里直灌凉气儿。

    百官伴着喝道之声走过四重宫门,列班于金殿外的广场之上。太监唱报,文武入殿,皇帝先宣见丞相、六曹尚书及军机要臣,再逐下宣见,一拨一拨,与往常别无两样,只是朝议的时辰比往常短,出来的人皆神色仓惶,似乎已经昭示了什么。

    这天是嘉康初年十二月初十,圣上亲政刚半年。林党余孽勾结岭南作乱,俘获皇后,淮州失陷。关州军奉旨兵压淮州州境,汴州军兵分两路,一路策应关州军,一路拱卫汴都。与此同时,江南水师奉旨备战,严防北燕。

    市井传闻是真的,早在昨夜战船列阵江心之时,百官便心中有数了。但圣上瞒着朝臣密谋三日,竟未得一解救皇后之法,因担忧叛党伤及皇后,只敢命汴州军策应,而不敢举全军之力伐逆,可见局势比朝议时所说的的还要严峻。

    这天,早朝下得比往日早,百官聚在宫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皆白如天边翻起的鱼肚。

    北有北燕,南有淮岭,两线作战,南兴能抵挡多久?难不成才半年,这新组建的朝廷就要垮了吗?

    这天,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汴都城中人心惶惶,街市上许多铺子闭门未开,战事尚未蔓延至都城,城中便已现萧条之象。

    百官回府之后也纷纷关门谢客,许多府邸后门却有小轿进出。百官偷偷摸摸地走动议事,猜测着皇后究竟能否救出,猜测着关州军能抵挡多久,猜测着北燕会不会兴兵南渡,猜测着这风雨飘摇的朝廷还能存续多久。

    眼下正值隆冬,北边大雪封道,将士不擅水战,江上又有江南水师抵御,燕兵南渡的可能性不大。但淮岭一线的战事却很严峻,且不说皇后被擒之事有多影响士气,只论兵力而言,关州军就坚持不了太久,神甲军也难以安然穿过岭南抵达南图。当年南图曾助元家宫变摄政,而今会不会又助北燕吞并南图?倘若如此,北燕无需用兵便可一统江山了!

    百官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南兴朝廷只怕是要垮了。可惜了当今圣上,韬光养晦二十余年,刚刚亲政就要亡国了。这也怪不得别人,如若当初他不为皇后弃下半壁江山,如若此前他不一意孤行答应凤驾南巡,哪会有今日之险?

    说到底,红颜祸水,误君误国也。

    这天,几位老臣在府里商议了一通,一齐跪在宫外死谏,高呼皇后既然已被叛党所擒,理应自裁以保名节,不可使自己成为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圣上理应举全军之力平叛,若再为一女子而受制于人,只能成为亡国之君。

    这天,也有许多学子聚集在宫门外,请求从军讨逆,宁效法皇后从戎报国洒血淮州,也不要在国难当头之际缩起头来看着同胞去牺牲,尤其是让一个女子去牺牲。

    守旧派的老臣和新派学子,两拨人险些打起来,喋血宫门。

    宫门却一直紧闭着,直到天黑也没打开。

    这天,宫门外剑拔弩张,街市上人迹萧索,夜里马蹄叩着青石路,龙武卫和巡捕司举火巡查,火光和人影掠过灰墙青瓦,幻若走马灯。

    四更时分,江上靠来了十来艘冲锋舟,头船来得很快,江堤上垂柳成林遮人耳目,龙武卫的人发现时,船已然近了。

    “什么人!”当值的小将翻身下马,率人下了江堤。

    岸上弓兵满弦,蓄势待发。

    “北岸军报!”船上举着火把,领兵之人披甲佩剑,面色如铁,正是何少楷,“十万火急!探船在北岸发现可疑动静!张、吴两位老将军已率战船驶近备战,此事需急禀圣上!”

    “什么?”小将举目望向江心,果见战船有兴动之象,不由心下惊疑,惊的是北燕竟然真敢隆冬来犯,疑的是禀报军情为何要带这么多舟兵?

    这不过是个一闪之念,小将没来得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远眺江心。这一抬头,只闻嗖的一声,短促而急迫。小将甚至没来得及愣神儿,喉咙就迸出血花儿,一支袖箭穿喉而过,箭头青幽,淬了毒。

    小将眼神发直,直挺挺地倒下之时,乱箭贴着他的面门呼啸而过,江堤下的一队龙武卫猝不及防,中箭而亡。

    岸上的弓兵不敢置信地盯着舟兵举起的袖箭,慌忙之下,长弓上的箭矢离弦而去,却遇盾落入江中。

    一个小校见势不妙,翻上马背,疾驰而去!

    何少楷踏舟而起,剑风扫得人仰弓折!一支乱箭向着何少楷面门射来,何少楷伸手一握,顺势一掷!

    噗!

    小校跌下马背,何少楷掠坐上去,策马驰回,举剑高呼:“传令!依计行事!杀进宫门!”

    ------题外话------

    本来想一章把都城的事写完,后来算了算怎么也得三万多,还是拆开来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