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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5、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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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与小镇牌坊口延出去的那条土路平行的小山脉上,骑坐在马背上的林杉一直望向山下。

    多日无雨,空旷的土路在阳光下反映出干燥沙土的灰白颜色。路上一老一少忽而离身数步,忽而又靠近并肩,步行速度也是忽快忽慢。老少两人相顾时,嘴唇不时开合,未曾有长时间的停顿,仿佛在讨论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

    可是以林杉所处的距离位置,不但听不见百步开外土路上的两人在说些什么,连想要捕捉嘴形来读语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视线朝山下那两人凝聚了一段时间,林杉便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吐出。

    侧目看向身旁骑马同行的陈酒,他想起她刚才问的那个问题,迟疑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选择回答:“药傀儡确有其事,但药谷招祸的原因并不止这一条。”

    本来陈酒见林杉久久不说话,以为自己问的这件事引起他的不悦,便也不预备能得到回答。然而她此刻不但得到了回声,还得见林杉解答得这么直接,她不禁微微一愣。

    将林杉的话搁在脑中重复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陈酒禁不住叹息说道:“真难想象,药师的师门是那么可怕的地方。”

    林杉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道:“廖世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离开的药谷,时过七年后,世间流出妖医炼制药傀儡的传言。廖世便悄悄回了一趟药谷,确定他那疯狂的师弟的确作恶,只是与传言略有差别,那些傀儡孩子是从逃荒难民里捡来的。”

    陈酒脸上的讶异表情稍敛,但她依然坚定认为炼药傀儡这事是在作恶。当即辨道:“难民也是人,那些孩子即便在灾年饿死,也好过饱受折磨,活得不成人形。”

    事实其实也是如此,拿活人试药,无论凭的是何种理由,都是罪恶。

    “如今药傀儡已经炼成。此事也已经失去转圜余地了。”林杉望着陈酒。眼神一柔。

    他知道女子都有母性,见不得小孩子遭罪。即便陈酒因为此事当着他的面遥遥骂药谷几句,牵带着把廖世也骂了。他也不会冲她发火。何况……药谷做这种事本来就是个大错,没有解释的理由。

    待他见陈酒脸色里的怒意稍退,他才徐徐解释道:“药谷隐居深山之中,本也没机会遇见难民。只是那年廖世的师弟也出了药谷,只为找寻他。没想到后来要找的人没找着。却带了几个病孩子回去了。”

    陈酒疑惑着说道:“原来那位传言中的妖医也不是从未出过药谷。”

    “也就出来过那一次罢了。”林杉温言继续说道,“药傀儡的传言一出,廖世就回了药谷,为的正是劝阻他那师弟。自此他的师弟就再没出过药谷。当然也就不会再抓人进谷炼傀儡了。廖世与他师弟约定,他每年都会回药谷一次,只要他师弟能安分点。”

    陈酒脸上疑惑神情更重了。不禁问道:“这么狠心可怕的人,难道也会害怕孤独?要他师弟每年回去陪他几天?”

    林杉没有立即解答。只是反问道:“如果你有足够的粮食,不停的酿酒,但却没有一个人来喝,而你对酒的热爱致使你仍然忍不住继续酿造下去,直至满屋子里都堆满了酒,甚至还出了新的品种,却仍然没有一个人来喝,你会感觉如何?”

    陈酒若有所悟地喃喃说道:“那的确有些孤独。”

    “所以廖世每年回药谷一次,虽说确实是为了陪他师弟几天,但陪伴的内容却不是手谈、垂钓、饮酒那种乐得清闲的事情,而是斗药。”林杉轻叹一声,“他师弟用毒的手法更狠辣,倘若出谷行走,几乎是不会被世情包容的怪人。”

    一路听林杉说到这里,陈酒隐隐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眼神微微一瑟缩,轻声询了一句:“据你所知,廖世与他那位师弟,谁的药更厉害一些?”

    林杉听出了陈酒的担心,神情反而缓了缓,温和说道:“这两个人都是百毒不侵之躯,即便谁下手重了些,至多躺几天,并不可能害到性命。药谷的人无一日不用药,任何药对他们二人来说,就跟我们每天会接触粮食一样。”

    陈酒忽然说道:“是不是他们被自己的药毒倒了,就跟寻常人吃饭噎着了、吃撑了的结果差不多,让他们休息几天不吃就自然好了?”

    林杉闻言不由得滞了滞神,然后失声笑了笑,说道:“差不多,只能说差不多,不论是什么药,都还是少吃为妙,虽百毒不侵但也只是有一副肉躯呐。”

    陈酒抬手并起两指,掩唇笑了起来。

    林杉含笑与她对视了片刻,然后才侧目又看向了那条土路,就隐约能看见路上的一老一少仍然继续在说着什么。

    廖世直至出发的前一天,也未真正告诉他,药谷的具体位置,但大致的方向他还是知道的,所以他为此找人调查安排了路线接应。

    此时看廖世与严行之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只是在闲游某景点,没有多少赶路的样子,林杉很担心等天黑下来,他们可能都还没法走到既定路线里的下一个镇子歇脚。

    而如果他能听清那一老一少两人刚才说到的距离问题,估计他不但不会担心,还会有些恼火。

    ……

    关于对药谷毒雾的疑问,在听了药谷传人的亲口解释之后,严行之已经惊讶得张嘴忘言。

    廖世看着他只是补充说道:“我破例告诉了你这个大秘密,你可不能随便说出去呀!要是别人知道了,传开了,药谷必得遭殃咯!”

    严行之连忙摇着头说道:“我当然不会说啦,否则药谷就不是秘密了。”

    “你这孩子,还真是有一副淳朴心肠。这么快就向着药谷着想了。”廖世心生一丝欣然之意,但他越见着严行之心向药谷,就忽然越觉得自己应该提醒这年轻人一些事,便又肃容说道:“你既然听过毒雾的传言,当然也不会没听过药傀儡的传言,你怎么反而不问后头这件事,怕惹我不高兴?”

    关于这两个问题的选择先后。严行之的确考虑到在廖世面前避重就轻。忽又听廖世自己提起此事。他一时有些无言以继,不知该不该继续避重就轻。

    炼制药傀儡的传言,几乎是给药谷扣了一顶灭绝人性的污迹帽子。如今自己差不多算半个药谷传人。以后辈身份在老药师面前大谈此事,总会有些不妥吧?

    “唉……”廖世长叹一声,语气里透着浓郁惆怅感地说道:“这算是药谷最为世人诟病、也最难洗脱的污迹了。但我现在要带你去药谷,这件事就算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好叫你事前防范。到达药谷后也能少些不适应。”

    其实只待廖世承认药傀儡的事情,就足够令严行之不适应的了。

    药谷被世人诟病的这条污迹,严行之因为成长于名医世家,听得也比寻常人更频繁。在不少的医者眼里。药谷就是医界败类,两位药谷传人的形象更是被妖魔化了,不然怎么会有“药鬼”与“妖医”这两个称谓呢?

    但严行之却一直私以为。药傀儡的传言只是讹传。

    廖世在世间的名传虽恶,但经过近几年里的相处。严行之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孤僻的老者。老药师长相丑陋,说话难听,连从背后看他都无法看到一点形体外的魅力,但这个老者其实只是不够热忱,不够委婉,却不恶毒。

    至少做不出拿活人炼药这种可怕的事情。

    但他现在却主动承认了!

    “药谷里的傀儡儿大约有六个……嗯……这个是我四年前回去时数得,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几个……”

    “那几个傀儡儿脸比较白,看人时眼神也比较直,当你看见他们时别觉得害怕,但也不要试图跟他们说话,因为他们已经不会主动思考了。”

    “还有啊,如果有傀儡儿叫你去什么地方,别应他们就行了。还是要再叮嘱你一声,等到达药谷之后,不要听那里任何人的话,包括你那位师叔在内。对于你来说,他就是个疯子,没有师长情分可言,极其危险。”

    “哦,还有关键的一点没说。如果看见你师叔请你吃或喝什么,不要以为他给他身边的孩子试吃过,你也就可以放心吃了。能跟在他身边的药童都是炼过的,不惧任何毒物,你比不了。”

    “……似乎有时候连我也分辨不了,那些食物对你来说是有毒的,因为我也尝不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廖世慢悠悠唠叨了许多话,与他并肩而行的严行之不仅没有回应半句,还渐渐的脚步慢了许多,掉队到廖世背后去了。

    廖世只得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去,就见严行之干脆也停步于原地,年轻的脸庞微微发白,眼里全是吃惊神色。

    “不会是现在就吓到你了吧?”廖世误解了严行之的神情,但从他的观察角度看来,的确也很难读懂严行之此时的心绪。

    痴怔了片刻后,严行之才喃喃说道:“如果药傀儡的传言是真的,为什么当我向爷爷提拜师药谷的事时,他并未有半句提到此事,只言及我若能通过你的考验,就算他也同意了?”

    “严广老儿真是这个意思?”廖世迟疑了一下,一丝诧异忽然浮现在脸上,又换言问道:“莫非你一直以为药傀儡的传言只是虚言?还是说如果证明了药傀儡之事属实,你就不愿去药谷了?”

    严行之无言以对。

    当一个人一直认定的一件事忽然被推翻,因此激起的心绪变幻之复杂程度,一时之间真的很难用任何方式来表达。

    廖世早已看淡了世人对药谷的偏见,甚至旁人对他的师门泼再多的污迹也不要紧,反正他也不打算悬壶济世,从未考虑过结交贵族名流,他也不缺银子使唤,名声臭就臭吧!

    然而当他看见眼前这个缀在自己背后。几年间从少年长至弱冠年纪也都形影不离的小跟班,也对他流露出一丝质疑神情,不知怎的,这一丝缕的负面情绪很快在他眼中心中被扩大,令他有些难过。

    若说他与世人无所交集,其实也不尽然绝对,他只是结交的朋友极少。但这极少的几个熟知的人。其实在他心里都有不低的份量。

    否则他不会因为十多年前,那个名叫叶子青的女子给他打造了一只药箱子,他就无偿给她的女儿治疗了五年体毒。还做到了完全治愈,附赠她的女儿抗毒体质。

    要知道前朝太后给他治死了,当今皇帝召了他几次,要他给二皇子治疗。他都是不肯去的。

    他隐居了五年,好不容易让世人渐渐淡忘他的存在。但为了救林杉一命,他回来了,却差点刚一进帝京大门就被一群杀手当街毙命。

    为了救林杉,他又花去了三年时间。以及将他隐居五年跋涉数千里山路搜来的诸类奇药消耗了大半。这些资源也都是他用生命时间整合的,有些难得一见的药材,他甚至把备留着的标本也用掉了。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返回采集的原地再谋原药。

    如今再为严行之治疗,虽然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履行一个承诺。但事至如今,多半还是因为他渐渐在心里承认了严行之的绝佳品格,有意惜之。

    多年以前,廖世负了严家祖爷严广的一个请求,说好了要给严广的老母亲治病,结果治疗之事才开始了两个月,廖世就因祸蹲天牢去了,严广的老母亲没坚持多久也就去世了。虽然当时廖世未必能治好那位尊老妇人,但失了承诺却是事实。

    如今见严家独孙有难,并且同样是劫在十多年前那个错过的承诺上,他不能再视而不见。

    而若能治好严行之的家族怪病,带他回药谷这一趟,廖世还可能是要正式收徒的。

    如果是叶子青揪着他的耳朵,大叫:“老妖怪,滚吧!”;又或者是莫叶撇嘴不懈地对他说道:“恶老头,我就不叫你爷爷!”;林杉拿酒洒他;严广与他唾沫四溅地大吵,你一句“驼背老儿,怎么越长越缩水了?”我一句“老不死的,真没想到你还能喘气哩!”……这些他设想过,也正好体验过的场面,廖世都并不放在心上。对他而言,这些毫无礼敬可言的待遇,就如家常便饭,今天被撑到,歇一歇,明天还可以继续。

    然而面对眼前这个自己看着成长了几年,颇有几分变化的年轻人,看着他无声地质疑,廖世觉得自己心里真的很难过。

    不过,他毕竟在这世上活了将近五十年了,心境亦如他的皮肤那样渐渐老去,一丝缕的难过情绪并不容易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迹。

    掀了掀斜挂在肩的那条褡裢,将褡裢末端挂着的那只老葫芦取下,拔开木塞仰脖喝了一小口,让闻之香醇尝之厚重的五十年老酒在舌苔上翻滚了一遍,再才慢慢咽下。

    老酒并不如何刺喉,如果不一口气喝醉,给人飘然感受却并不隔夜伤身。廖世咽下酒液后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连那一丝酒香的泄露也要全部吞回自己腹中。

    然后他又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口酒能解他心忧,又充沛了他的精神,他刻满皱纹的脸上渐渐展开微笑。

    如果严行之此时还能冷静看他的脸,一定不难发现,以往老药师笑容越深,他脸上的皱纹也就越深,但此时老药师虽然在微笑,可他脸上的皱纹却仿佛变浅了。

    这使得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能较为清晰的展露出一种有些陌生的情绪,严行之以前不会看到过。

    廖世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也没有站在原地等严行之靠近过来一起走,他只是自己转身径自向前走。他的两只手也不再分别按着胸前的药箱和背后的竹篓,只是随着走动的姿势随意甩着一只膀子,以及另一只手伸向褡裢,盲目摸着里头塞满的卤干肉脯,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

    望着廖世已经走出去有些远了,严行之才仿佛忽然回过神来,也没有说话,只是步履加快。小跑着追了上去。

    ……

    骑马缓行于树木稀疏的矮山头上,遥遥目送土路上那对旅人的林杉已大约能看得出来,那一老一少刚刚好像引发了什么口头上的不愉快。

    林杉凭自己对那两人性格的了解,虽然能预料那两人即便闹矛盾也不会放过夜的记仇,但看着土路上的两人在行走时明显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他还是禁不住有些担心。数百里的路程,才开始走了这一小段。就在旅途情绪上出了问题。后头还不知道会如何。

    严行之没有对林杉隐瞒他身体上已出现家族怪病征兆的事情,林杉与严家虽然交情并不如何深远,但因为双方之间有廖世这一层关系的牵扯。林杉潜意识里就对严行之关照得仔细起来。

    严家后人只有这一个了,虽说以严行之父亲如今的年纪体力,要再娶几房妾室诞子也并不算太难,但要重新将一个婴孩养到成年。又得付出多么漫长的时间与精力?而且还保不定严家下一个孙儿能否避过这种家族怪病。

    用自己孩子的数量来过滤这种病症发病的概率,实在是一种太过残酷诛心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还是找到治愈之术。自此彻底断绝笼罩在严家家族头顶将近百年的阴云。

    不论是为了严行之这个严家独孙的将来考虑,还是残酷一点的说,要他去药谷只是以本身做一次尝试,这或许都是严广身为太医局主正官。身份尊贵,却未阻止自己唯一的孙子拜在臭名远扬的药鬼名下,世家子弟却甘愿只做一个小药童的原因。

    ——尽管。严行之自己倒没想这么多,能做廖世的跟班药童并未令他觉得委屈。反而很为之欣喜。

    与这个严家独孙近邻而居将近三年时间,林杉也曾多次犹豫过,是不是该将严广的某种想法透露一些给他。这样即便今后的治疗不能取得成功,他也能早些做好心理准备。

    然而林杉很快就发现,对于此事,自己可能思虑过重了,或者说是自己根本未能把握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想法。

    这个年轻人不仅觉得自己随行廖世身后这么久却只混得一个小药童的名头,并不是什么特吃亏受屈的事,同时,这个年轻人跟着廖世的动机里,居然几乎找不到多少着急给自己治病的影子。

    年轻人仿佛真的只是想拜入药师门下,精研药理。他时常向廖世求教,跟着廖世摸索着这片贫瘠土地上能找到的一切可入药材料,并仔细做好笔记。

    如此全身心的投入到学习之中,他已经在慢慢发生病变的身体当然会有些吃不消,但即便是在体虚到只能卧床休息的时候,他也几乎不主动与廖世提起严家那种家族怪病。

    仿佛忘却此事,便等于可以忘却病痛。

    既然已隐见他有此心境,林杉也就不好再主动去提示什么了。

    这个时候提醒严行之,他的爷爷严广可能存在的某些想法,对他而言很可能不是帮助,只徒增行事阻碍与精神上的困扰。

    但只要是在生活上能照顾到严行之的地方,林杉都尽量做到周全,他能帮严家的地方也仅在于此。

    说是照顾周全,其实林杉实际为这不远千里陪他来到北地吃沙子的一老一少也并未做成多少实际的事。

    几年前廖世还在与邢家村相邻的那处小镇上隐居时,他开的那家“三两药铺”虽然常常做着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荒疏生意,但实际上利润极大,五年间积蓄颇丰。

    后来因为料理莫叶体内的残毒初步告一段落,他关了药铺,又钻进了大山里。虽然在那期间,他终日以采药为全部的生活内容,但也偶有几次从大山里走出来,除了是等于给自己放一个小假,还能瞄准某家富户,几粒药推服下去,顺手就把巨额的银子收了。

    对于那些富户而言,银子赚之不尽,神医却千载难逢。他们换一粒妙药的银子对寻常人而言是上千两之重,但对本来就是以赚钱为长技的他们而言,要再从别的途径赚回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反而若只是活到半生就病残了身体,才是家业全要凋零。

    对于严行之这个世家子弟,又是严家独孙。生活消耗方面绝对不用有什么顾虑。不止是银子,考虑到北地贫瘠,资源有限,严家每隔两个月就会来一次的家仆还会带来足量的补品,参茸莲枣不断。

    其实包括林杉这个外人都知道,这些补品对严家那种家族怪病并不能起到什么良好作用,这些补品大部分最后还是被严行之转赠给了陈酒。但严行之从不会对他家远道而来的仆人推拒什么。补品全部收下。他从不会说让仆人带话回去叫停家里的这一举动。

    事态很明显了,唯有全部收下家里送来的补品,在家中遥远守望着儿子的父母才能觉得。自己还能帮儿子做一些什么。

    在诡异如恶灵诅咒一般的家族怪病面前,严家所有人都时常沉浸在极度无奈这种负面情绪中,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们常想往自己身上摔砸些什么。所以这种往北地子孙那边送补品的做法,虽然在他们已经具备的丰富医道学识里。是一件很愚昧的事情,但他们此时又只能暂时这么麻醉着自己。

    因为他们实在无法用自己掌握的学识替子孙做些什么。

    林杉更是无法用自己所长来帮严行之什么;他能支配的巨额银两。这一老一少都不需要;他的属下能手不少,但多用在斗武追踪这二途上,而这北地小镇民风淳朴,基本不太能用得上他们。哪怕有什么突发情况,凭廖世那全身藏着的几个药瓶子,足够应对。

    林杉能做的。只是时常约严行之一起小聚,谈些心事。解些迷惑,

    这世上或许只有药鬼廖世能帮严家做成他们万分期盼的事。

    世人知晓的关于药鬼廖世的厉害之处,差不多都是负面资料,药死诸多大人物;但世人不知道的、也是廖世自觉此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替胎血带毒的婴孩莫叶成功洗血。而世间知道此事的外人,除了莫叶的师父林杉,还有她那位深居京都的亲生父亲,再就是太医局医正严广了。

    虽然说起这洗血疗法,廖世还要感谢一下他那位近妖的师弟,正是多年以前廖世为了劝阻师弟停止炼药傀儡而回了一次药谷,在与师弟几天几夜的斗药之后,才突然获得了这一丝用药灵感。

    听说过廖世恶名的世人、甚至是拥有医理学识的医者,恐怕都很难相信此事。廖世用药向来猛烈,有些成年人都难以承受,但他却成功为八年前还只有五岁的莫叶进行了洗血治疗。并且这一治疗过程之长久,亦达到五年时间,也属于世俗医界疗法中首创例子。

    但不论如何,廖世成功了,不仅以此疗法“洗”尽莫叶从母胎中带出来的毒素,还达到预期一个奇效的给了莫叶一种特别体质。即便没有雾山上杀蛇那件事发生,细细回想过往这几年莫叶体质上的变化,林杉也已能确信,这孩子的体格除了异常强韧,还有一种对du药的克制能力。

    有朝一日,莫叶必得回到京都,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在此之前,保护在她身边的所有人,也都得退走、离开,放她一个人在那重重深宫中,不知还有哪些敌手。如今她除了祛除了身上的残毒,还意外的增强了体质,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也全都拜廖世的强大药术所赐。

    遥忆在回京都的前夜,林杉为了悄无声息送走黎氏,免得引莫叶伤心,就给她用了点迷香,却没想到她只迷糊睡了一会儿,不久后居然自己醒转了!初见这一幕,连林杉都暗暗吓了一跳。

    莫叶的这一治疗效果,令林杉颇为欣喜的同时,也让与这孩子没什么牵系关系的严家祖老爷欣喜若狂——因为他从莫叶的脱胎换骨和廖世新疗法的成功上面,看到了自己孙儿重获健康的希望。

    不得不说,三年前严行之坚决要形影不离跟着廖世来北地吃苦,虽然并未抱着多少为自己筹谋的用心,但或许是天意怜悯,冥冥之中撮合了一种机缘,终于令性格孤僻、一生只喜欢独行的廖世也忽然有了主动的、无偿的去挽救延续一个人生命的念想。

    严行之自己常常不知道给家里人写信该写些什么内容,他却不知道,这类向家人汇报自己生活状况的事情,林杉帮他“代笔”做了将近一半。

    对于严行之身体病变的细节,林杉除了常约他共餐。会浅显询问几句,主要则是通过朝廖世那边打听所得,但显然廖世那边提供的信息更可靠。综合了这些所得的信息,林杉会定期向身在京都的严家太老爷严广写信,信道走的是林杉与皇帝直通信笺的快捷路线,信的内容是严行之每天的身体状况,记录得事无巨细。并丝毫不曾有过修饰隐瞒。

    若非如此。仅以严行之向家里写信的那概率,估计不等到廖世这边起意带严行之回药谷治疗,恐怕严广已经要带几十个家仆冲到北地。捆也要把严行之捆回去了。

    也亏得林杉这样用心相助,严行之的身体病变情况才没有恶化得那么快。北地这处小镇的生活配备虽然匮乏,但只要能待在廖世身旁,对严行之病情的缓解绝对好过让他待在京都。哪怕京都有那么多的名医,严广也有那么多的名医朋友。

    有时非物质的帮助。就是这么的无价。

    在严广从京都发来的最近一封回信中,老医师向林杉表达了最诚挚的谢意,而林杉却没有再老一套的写那一封长信,而是将这个任务丢给了严行之。在去药谷前回给家人的这封长信。让他自己亲笔写,并且还不是写给京都他的爷爷,而是由林杉亲自做一次送信人。递交青石县严家老宅里的严母。

    事至此时,林杉能帮的都帮了。遥望夕阳下由银色渐渐变成淡红色的土路上,那一老一老渐渐远去的背影,林杉勒止座下骏马,不再继续相送。

    山侧土路还不知要延伸出去多远,路旁树疏低矮的长长山脉却已经到了尽头,再送下去,就得驱马也往那土路上行去了。

    林杉知道,廖世在回药谷的路上,最不想看见熟人脸孔,特别是烦他跟着,明显有些躲他的意思。

    他当然知道老药师担心的是什么。

    他的视线,从某个角度来讲,就等同于皇帝的眼线。对于皇帝的邀请,要老药师也给二皇子治疗那先天不足之症,廖世已经拒绝好几次了。没准哪一天皇帝真发火了,要来硬的,只要摸清药谷的位置,就派个几千全副盔甲防护的兵卒,直接将药谷整个端了。

    为了防范北国强悍的军方实力,南国新君主早就开始在练几支奇怪的兵种,廖世相信这个皇帝有这么超于常规的用兵手段,不妨先拿药谷做个试验。

    没有谁能与这种国家机器对抗,就凭药谷那几个人,即便手中剧du药粉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单兵实力罢了。

    看见林杉勒马止步,并骑在他身畔的陈酒终于开口询问道:“就送到这里吧?夕阳西下,我们也该回去了。”

    林杉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累了吧?”陈酒忍不住一半担心一半责备地说道,“你之前说不来送别的,可最后还是来了,却不带一个侍从。人突然就不见了,在外头耽搁了这么久,你的那些下属该慌神了。”

    林杉仿佛没有听见陈酒说的话,开口时很自然的另起一个话头,语气有些失落地道:“其实……午后你准备饭菜的速度如果慢一些,或许我有理由多留廖世半天时间。”

    陈酒突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怔住。

    她辛苦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尽可能的赶速度,居然……居然是做错了?

    尽管她能体谅林杉想多留廖世半天,以求叙尽离愁的心情,但在她刚刚听林杉说出刚才那句话时,她的心里仍然还是有些不好受。

    竭力用心的为一个人做事,最后却只得了否定之辞,任谁碰上这样的事,又怎会不心生一些不好的情绪?

    陈酒良久没有说话,眼中神色亦是一黯。

    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话都是不合适的。

    林杉则是一直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观察能力细致敏锐的他有没有注意到身畔女子那黯然神情,他也没有说什么缓和的话,也是一味的在沉默。

    这样近乎凝固了的氛围,使人仿佛觉得时间被拉长,心思被冻结,这样对谁都不会太好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