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河小说网 > 归恩记 > (802)、伤客城

(802)、伤客城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逆鳞银狐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

    顾远刚刚离开,阮洛便坐不住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还朝窗外远远投出目光。

    旁观这般心急如焚的阮洛,徐客城则只是继续慢悠悠啜着热茶。如此过了良久,见阮洛还没有停步坐下的意思,徐客城的注意力跟着在屋内来来回回的阮洛,晃得也有些眩晕了,他这才出声说了句:“小阮,你可别想着伺机离开。你若坚持要这般固执,在我手下也是会吃亏的。”

    阮洛闻言顿足,侧过脸盯向桌旁的徐客城,语气冽然地道:“不必你费心提醒。莫说凭我的能力,现在根本走不出你的控制范围,即便我忽然能飞檐走壁,但既然事先答应留下,便不会像你那般使诈。”

    阮洛开口说话时,脸上神情既有无奈也有恼怒,在徐客城看来,他还没有全然翻脸动怒。但如果任哪一位熟悉阮洛的人在场,恐怕都会惊讶于此刻他那复杂变幻着的脸色。

    阮洛平时给旁人的感觉,便如一簇阳光下的青草。他没有什么光彩夺目的角度,但穿梭在人群间,能自然收敛一些刺眼的气氛。所以有他在的地方,气氛多给人和谐舒适的感觉。他与人往来生意上的事,即便有时没谈妥,但那也只是一场散了的买卖,却不会伤到人情。

    然而此时此刻,阮洛举手投足眼神间的气氛,给人一种狂风扫秋草的感觉,拂顺的感觉没有了,只有崎岖山坡上的一片刺茬,给人一种不想靠近的感觉。

    ……

    徐客城盯着蒙面人的脸,笔直如针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层面纱。尽管屋外不断有新的蒙面人步入,显然是一路来的职业杀手,但徐客城说话的语气依旧保持着不温不火的平静:“别把你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你们掳了阮承纲唯一的后人,不也是想从他那里套取那份作战方略么?我们彼此彼此。噢不……”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声。

    他什么都还没做,只是一直平顺的说话语调忽然打了个顿,刚刚从门外走进来的那一拨蒙面杀手则几乎一致的顿足缩肩。力蓄于手。这架势,就有些如阵前长弓队的箭上了弦,只要发令旗手稍有动作,这蓄势待发的箭矢就可能要失控,造成无法修改的结果。

    徐客城当然也看清了这一幕,明白场间的凶险,但他刚才那一顿声,又的确只是因为他话至半途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而非真的胆大潇洒到用自己的命去试探什么先机。

    此时这间屋子里的敌我双方势力对比,悬殊太大。即便是只能扳着算十根手指加减的孩子也看得出来,此时不是开这种要命玩笑的好时机。

    想先发制人、或者剑走偏锋突围,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那便只能用‘拖’字诀了。能多活一会儿都算是赚的,因为无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如果立时就死了,那便是万难更改的结局了。

    徐客城深吸了口气,干笑两声后才将之前那断开的半句话接上:“其实……仔细想想,我们的目的又是有些不同的。”

    他在说话的同时,视线散开环顾四周,很快在心里做了一番盘算。屋内已经站了六、七个蒙面杀手,在这样的围杀密度下。自己想一个人逃走,都无法做到全身而退,何况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阮洛,这才是最大的风险累赘。而除了屋内这几个人,屋外还有杀手余党,即便自己能冒死杀出屋内这个包围圈。出了这道门,恐怕再难避过其余杀手的“斩尾”。

    思及此处,徐客城心生一丝戚然,又暗自想道:徐客城啊,没想到往日里一句儿戏。此时怕是要成真了。客死异国都城,又是面对眼前这个局面,恐怕会死得很惨的吧?倘若今日不死,回去以后一定要听教授的话,把这个‘客’字改了,再把那些习惯了拿这名字开玩笑的学长学弟啊都敲打一顿,祛祛霉运。

    那领头的蒙面男子敏锐地觉察到徐客城眼神里掠过的那丝悲意,又眼见着那悲意很快转变成了决然,他心绪一动,忽然快速抬手,凌空向上举了一下手掌。

    身后的一众蒙面杀手收到这个手势,蓄势稍缓。虽然他们的眼神依旧如夜幕下的野狼般凶悍,但他们那种一触即发的气势,的确在那领头蒙面男子的一个手势指引过后,克制压抑下去三分。

    杀手里领头的蒙面男子则在部下全部领命站定后,向徐客城走近一步。

    他的脸被一块黑巾蒙去了大半,只留一双眉眼寸许位置露在外头,因而连他脸上的神情表露都模糊了。即便他已经走得很近了,徐客城也只能看清他的眉尾稍稍扬起,不过,他依旧冷漠得不似活人的语调中,这时倒多了一丝好奇:“哦?阁下凭何这般断言呢?”

    意识到自己的拖字诀总算起了点作用,又可以扯上几句闲话,多活一会儿,徐客城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解释:“你方若真的拿走了那份作战方略,便极有可能将其布施在实际作战之中,那么数万或是数十万生灵湮灭其中,阮公子亦不可幸免,不过是最后压轴赴死门。而若是我方拿走阮先生撰拟的作战方略,则未可能真这么战一场。”

    蒙面男子冷冷一笑:“到了这个时候,阁下做此挑拨还有什么意义呢?”

    徐客城很想立即回一句“生死还未定数”,但他又牢记着‘拖’字诀,便只得将此话压下。快速将心间诸多头绪筹措了一下,徐客城面含微笑,但语气里不带什么温度地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瞒的,阮公子只会对西梁国学府的来客如此没有防备,如果他突然这么不见踪影,南昭皇帝想查的话,很容易就能查到他与西梁国学府学子结交的渊源,这前后不过十来年的光景。”

    “呵呵。”蒙面男子脸上的黑巾在鼻下那处位置挤动了一下,不难看出那是他在咧嘴一笑,仿佛是因为他刚刚发现了一件令他很感兴趣的事。但他很快就收敛的没有温度的微笑,蒙面的黑巾恢复了垂平外表,只随着轻微呼吸气流而稍有翼动。

    不管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的微笑。都或多或少会影响一个人的辨别判断力,故而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人,一般都惯常以不苟言笑的外表示人。这杀手中领头的蒙面男子,显然经常需要集中精神去杀某个人。所以他给人的表象,大约也是这个样子。虽然他认真所为的事情与别人不尽相同,但这份认真的态度,大抵是一致的。

    “阁下是西梁国学府的学子。”不问徐客城是否承认,蒙面男子在收了冷笑后,直接就抛出了一个肯定的句子。稍微顿声片刻,他才接着道:“依你刚才所言,你一定认为我来自北国,其实不然。告诉你这些,也叫你死得瞑目。”

    徐客城闻言。差点就又要将刚刚按下心头的那句话蹦出口来。

    然而他动了动嘴角,最终只是第二次将那句话又按了回去。细思这蒙面男子后面说的这句话,徐客城既疑惑又惊讶,当即问道:“你这么说,应该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如果你不是北国派来的人。你掠取阮家作战方略的目的又算什么?”

    ……

    心中挂念着雪蚕晶的廖世,日夜兼程,从京都跑回了他的那间关门歇业了数年的药铺,只用了一天一夜时间。在赶路的途中,廖世还在不停的祈祷着,希望那涂了两张纸的面积、数量约能逾过万记的雪蚕晶,在存放于药铺数年后。至少还能孵化出千分之一也行啊!希望这种野生昆虫会比家生蚕的生命力要坚韧!

    但……站在自家药铺的门口,廖世却又忽然犯难起来,因为他跑得太急,居然没有把钥匙带在身上!外出在大风岭游荡数年,廖世都快忘了钥匙的用途了,即便他也有需要住店的时候。却少有贼人指望在这个干瘦佝偻的丑老头身上窃得银钱,不过他自己倒是因此落得一身轻松。

    只是,这个轻松的习惯现在倒让他有些发愁。在药铺门口转了几圈,廖世也没有记起铺面原房主住在哪里。又踌躇了几个来回后,廖世在一处屋角找到了一块石头。走回药铺大门处,冲门上的锁头一通狠砸。

    暴力是征服的最直接方式,廖世很快将锁砸开,进入药铺里,也没管身后的门还敞开着,门上的撬锁痕迹太过惹眼,他就只管埋头在落满灰尘的铺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他那样子,几乎就跟做贼无疑了,并且还是那种在大白天行窃,需要用“猖獗”来形容其劣行之严重的恶贼。

    所以,在廖世再次动用了暴力,抡起一把椅子将他封存雪蚕晶的匣子砸开时,他两砸药铺闹出的动静,已经吸引来几个或提或举着锄头草叉的村民,堵在门口,并且很快将他绑了送去县衙大堂。

    其实,地域接近边陲的小镇居民,本该没有这么悍勇又懂礼法。这事要是搁在别处,路过见到有人家被盗,贼还未走,只会有两种结果:一为无视、一为就地惩罚。但邢家村这片地方却有些特别了。

    因为临近县城里的两大州级书院的影响,附近的居民,多少都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去过书院,学过一些国编学问。即便这些学子大多都只是抱着去书院渡个光彩点的边儿,方便在以后谋生时,脸面上好看一点,并没有晋升正书院从而走上终极的科考入仕之路的大志向,但书院里一些基础的文化知识,还是能通过这种泛传,对民生风气带去一些积极影响。

    因为这一良好风气的间接保护,廖世才免遭一阵痛揍。廖世被押到县衙后不久,租给他铺面的原房主也已闻讯赶来。廖世的形象,在房主心里,真是记起一次就难以淡忘,所以听了邻里的描述,房主就已经明了了,这哪里是贼啊,明明就是那多年不见的租户。

    房主也不想把事情闹太开,毕竟他以后还要继续靠出租屋舍这途径来挣钱,能不得罪人就不要得罪,在亲自跑来县衙为廖世开脱的同时,他还脑子十分灵光的把房契也带来了。虽然廖世没有随身携带他自己的那一份房契,但只要对一下手指纹,此事也便了清了。

    县衙与驻址县城里的礼正书院没有隔多远。县令大人得以常常与几名书院夫子品茶解书,颇受书院影响,是一个非常爱惜官声的人。见堂下那老头被镇民押来,实是一场误会。县令大人也没再弄什么繁复的章程,一拍板,当堂放人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着实让廖世有些着急上火。他丝毫感受不到那位房主在麻烦事了后欣慰的心情,那些误会他的镇民见他一脸不悦,虽然镇民绑他,实是存了见义勇为的好心,但还是有一两个人主动向廖世表达歉意,然而这丝毫也浇灭不了廖世的焦躁心火,因为镇民理解不了他急躁的根源。

    匆忙赶回药铺。幸亏得见装雪蚕晶的盒子还在,廖世抱着它,也不管铺子的门锁不锁了,在原房主惊讶的目光中,一句话也没多说。转身就走。房主自然不会趁廖世不在,将药铺席卷一空。

    虽说铺子里存放的,大部分都是高档药材,有一部分可能搁置时间久了,已失药性,但有一些特别的,例如鹿茸、虎骨、麝香之类的。可以保存很久,而且几乎是重量等同于银价了。但这些东西,在药贩子和懂行的人眼里,才是财富,在本分的寻常百姓眼里,轻易是不会去碰的。这种自觉守法的德行。除了因纯良民风地集体熏陶所致,还因为药这种东西,在民间多少存在点忌讳。

    囤油囤粮,从没有哪家人想过囤药的。

    看着那瘦得像根柴似的佝偻老头,走起路来竟快得像阵风。转瞬间就不见了,房主只迟疑了一下,想追上去也已是来不及了。房主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铺子里面,被那老头翻得乱七八糟的样子,房主不禁摇摇头,断绝了帮忙收拾的心意,关上门,捧着被砸坏的锁头,准备去找镇上的锁铺修理。

    这位租客没准还是会回来的,只希望他下一次回来时,记得带钥匙。

    廖世离开自己的药铺后,丝毫不歇,就急着赶回寄放马匹的客栈。看到刚刚才住店的顾客转瞬间就要走,客栈伙计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服侍得不好,得罪了人,忙不迭的道歉,想要留住客人。

    廖世无心解释什么,掏出一锭银子,足有鸡蛋大小,差点没闪坏那伙计的眼。客栈伙计捧着银锭,手微微发抖,看着那其貌不扬、甚至是有点丑陋的瘦老头骑上马风驰电掣般去了,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客人真的不准备住店,而自己好像忘了给他找钱——他也没说要。

    离开小镇后,廖世骑马直奔入一处山涧。他没有立即择路回程,是因为他还需要在山里采集一些雪蚕的食物。步入山林,看着满山绿意,廖世心里稍微松缓了些。幸亏时节已至春末,那种雪蚕爱吃的叶子也应该生长得很丰茂了吧!廖世放慢行进速度,在绿茵中寻找起来。

    然而在寻找了片刻后,他渐渐的皱起眉来。他本来不是急躁的人,只是因为心里担着急躁的事,影响了情绪。而正当他频频皱眉叹息,只能压着性子继续寻找时,他碰上了两个人。因为县城里的县令老爷为官公正,连带着县城周围十里八乡的秩序也都良善稳定起来,附近的山上,并不会存在什么打家劫舍的山寨以及流寇强人了。但当廖世看见这两人,他顿时一摆手中缰绳,就要闪避。

    迎面碰上的,是两个年纪相仿,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而真正让廖世唯恐避之不及的,是左手边那个颇有些书生气的少年人。然而廖世还是避得慢了些,那个书生少年只需要看廖世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准确的说,就是把廖世的形象搁在一个陌生人眼里,也是看一眼就很难忘记的了。

    廖世调转马头要跑,身后那少年人已然冲坐骑挥了一鞭子,狂奔追来。

    “药师——”

    听见这年轻而熟悉的声音,廖世只觉得像被人戳骨诅咒了一句。然而,当他想到此次来山涧里的目的,还是正事要紧,他只得又提缰驻马,停止了这场追逐游戏。看着那少年人骑马超到前头,又急转半圈回身凑近过来,廖世却是冷着一张脸,语气有些发硬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两个骑马迎面而来的少年人。右边那位是邢家村猎户之子,其实正是莫叶小时候最好的玩伴:邢风。左边那位则是严广的孙子严行之,在大风岭尾随过廖世几年,跟屁虫之能。令廖世无比头疼。

    这一次如果让他黏上,可能就又不好甩脱了,只是自己这趟行程,他若跟着来,真的合适吗?廖世只在心里略琢磨了一下,顿时一阵烦意又上头了。

    其实,前几年严行之紧追廖世的脚步不放,也不是想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只是十分热情的想拜他为师。但这个送上门的徒弟,廖世却不想要。廖世丝毫不觉得收徒弟有什么好。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继续如此的人生,也乐得逍遥。

    倘若换一个角度来考虑,医界已经不会有人承认他的医术了,而如果这个时候的他收了严广那老家伙唯一的孙儿为徒。不说他严广的脸面没地方搁,就凭自己那已经坏完了的名声,莫把严行之这未来还是崭新一片的年轻人给污了。对于此事,严行之虽然口头上说,他已经求了他的祖父首肯,但廖世自己并不放心,总觉得严广也一定不会甘心。要找他麻烦。

    但偏偏就是这么不凑巧,居然在这种难寻人迹的山涧深处,也能碰上他!廖世不禁想问一问天意,严行之真是他命运里必须收之为徒的人选么?

    本来熟人见面,应该互道“幸会”之类的客套之辞,廖世却冷硬的来了这么一句。像是质问一般,语气里明显有着不悦,倒像是见了仇人。

    还好今天与严行之同行的人是邢风,他本性淳朴,在山水书院习武几年。凭着本身苦练积累的扎实功底,在一众习武子弟中,已建起不小的服人声威。但他本人,其实还是不擅长端架子显摆,一切只是本心流露。旁观那陌生老头儿对自己的好友出言不善,邢风心生一丝不悦,不过没有立即发作出来。他沉稳着心性,足下一勾,拍了一下马腹,行至严行之身边。

    观察着廖世的脸孔,邢风仍旧默不作声,目态平静。

    严行之在大风岭追随了廖世几年,对其脾气性格较为了解,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派。

    像廖世这种人,就是把一切不好的习惯脾气都挂在脸上,所以借此也可见他性格中的恶劣处,顶峰不过是嘴损凉薄,但其实他的内心十分简单。严行之早听过他的爷爷转述,廖世因故曾立言:此生再不治病救人,但在大风岭那几年,他从未见过廖世做害人的事。虽然悬壶济世的事他也极少做,却也没冷漠地做到断绝那个程度。

    面对廖世冷声一问,若旁人仔细琢磨一下,可能就会明白了,他真正想问的不是眼前这人到此为何,而是在赶人,等同于叱令“你怎么还没走”。然而严行之却是微微一笑,温和说道:“我回家来看望母亲,闲来无事,就又与好友一道,在家乡四周山水间转了转。”

    这回答……毫无破绽啊!

    廖世望着严行之,微微愣神,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言语将其驱赶。正当他嗓子卡壳时,他忽然又是眼中一亮,拍头笑道:“差点忘了,你可以帮忙啊!”

    廖世有着孩子一样说变就变的脾气,令旁观的邢风暗觉讶异。但严行之对此已是熟知了,他不在乎这类细节,只留意到廖世话中有需要帮助的意思。

    廖世寻不到那种供雪蚕食用的叶子,然而他想起严行之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片地方应该不陌生才对。这种不陌生,还包括对地方特色的了解,例如哪里有山洞,哪里有狼窝……哪里有那种叶子。

    咨询了廖世所求之物,两个少年不负期望的带他去了一个地方。待三人从那片林子里出来时,马背上都多了一捆翠绿的叶子。

    其实能找到那片地方,还是多亏了邢风地帮忙。随着他逐年成长,武艺渐精,他的父亲不再像从前那样,只让他在家看好门户,近几年里,也常常带着他走入大山行猎。对于家乡附近的这片山区,邢风比严行之了解得要仔细许多。

    出林子时,见要采集的叶子收获丰厚。够用个三、四天的了,廖世的心情亦为之放松了许多,便将这次回来的目的,拣无足轻重的几处当闲话聊了。严行之仍不知道廖世要喂养雪蚕具体是为了什么。但能确定的是,这老头儿肯定又要远走了。

    行上官道,见严行之还在跟着,廖世忍不住道:“我都说了我要走,你跟着做什么?”

    严行之心下了然,诚恳回答:“我跟着你,同行。”

    其实廖世也早能料到,严行之会这么干。要是搁在平时,让他跟着也无妨,这孩子是严家独苗。看得出来严家对他的培养,也是很花了番心思,这孩子十分懂事,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廖世知道自己的脾气,要是让别的人跟着他。恐怕不需要他主动赶,别人也自然跟不了几天就得跟“丢”了。但严行之这孩子是诚意要向他学医,被他尾随了几年,廖世差点就松动了心思。

    只是……这一趟去,差事不好办啊!

    廖世拧着眉琢磨了片刻,忽然又问道:“你不是回家探望母亲么?你就这么离开,连道别的规矩都‘省’了?”

    严行之闻言不禁心弦一颤。对他而言。生命中有许多轻易难舍的亲人朋友,廖世这一句话,算是击中他的脆弱处。他也因此,良久没有出声回话。

    但是渐渐的,他又想通了一个道理。亲人的挂念固然需要珍视,但一个人长大成年。便需要有自己的人生理想。虽然国朝以仁、孝、礼为精神主旨,此乃国风,亦凭此熏陶民风精神,但一个人如果因为过分重孝义,只驻足于一处。不思自己的理想与事业,没有个人存在的意义,那岂不是仍负了孝义?

    从父亲上至祖父,一生为之努力的,都是想着怎么克服家族里代代传递的怪病。这种病夺走了兄长的生命,令母亲哀戚半生,现在严家传到了自己这一代,难道自己不需要做些什么?每天陪伴在母亲身边,哄她开心,她就能真的一直开心下去?

    唯有克服此疾,笼罩在严家头顶上的阴影,才能彻底揭去!祖父是这么想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而母亲……她也一定能理解我的!

    祖父在医道上跋涉一生,虽然仍是没能找到彻底治好这种怪病的药物,但他为严家积累了丰富的医学知识。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些医学底子,让已经将其全览一遍的严行之思考到一个问题:也许严家探寻的医道已经走到一个瓶颈区,再凭这条路往上走,要寻突破,进度或许会变得异常缓慢。

    强阻当前,或许变通之法,也是出路。

    祖父曾说过,廖世是药师当中的最诡、最强者。严行之对此一直很疑惑,医与药,看起来同是一家,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区分?而在大风岭近距离尾随廖世的那几年,严行之对于祖父严广说过的话,似乎能感悟到些许了。虽然他还没能完全理解廖世的药道与爷爷的医道之间,最明晰的区别,但他已然因为那几年尾随廖世的见闻与领悟,决心要拜入廖世名下学习!

    其实,药道与医道最明显的不同,就在于创新领域。例如面对林杉的烫伤,是医者都知道难治,但恐怕只有廖世会想到雪蚕晶这种东西。只有像他这样痴迷药理的人,才会不但不甘心于只在书本里学习,还能将自然界所有事物都与药理联系起来。严广曾在孙儿严行之面前对廖世做出一个特别的评价:在当世,动物脂液类药剂的炼取,除了廖世这种怪物擅长,别的药师轻易都是不敢碰的。

    严广如此评价廖世,其实也间接等于是在说自己。严行之亦已意识到,严家的医术,目前大致还是停留在草本入药这个区域,不是严广思想守旧,而是因为当代整个医界的步调就是这样。那么不去抨击别的问题,只问药道,在动物脂液炼药这个领域,能不能找到攻克严家那种奇怪家族病的办法呢?这个设想是未知数,但这个领域的入门处,的确只能从廖世那里取得。

    严行之知道,如果凭借祖父现在在医界里的声望,给廖世施压,让他配合帮忙,他一定会给几分面子。但学医这种事,不同于交易。不是师父传多少,徒儿就能领会多少。这种学问要时间的积淀,而祖父的学识已经临近固定模式,让他晚年再求学别派。显然不行,这事还得年轻一辈拾起来钻研。

    严行之认为自己身为严家后人,便也有一份义务,致力于攻克困扰严家多年的怪病。哪怕完成这样的目标,需要借用别的学派的力量,看起来似乎对祖父一生积累的学识有些不敬。然而,迈过这道难关,不是靠继承祖业就可以完成的,若要追究起来,祖父年轻时。也不止是求师于一门。

    良久不闻严行之再开口说话,不知怎的,从不在意旁人感受的廖世忽然心生一丝自责,好像自己说了非常刻薄的话,伤了别人的心——其实他常这么干。只是今天少有的这么有自知之明。

    迟疑了一下,廖世忽然勒马停步,转过身看着严行之,缓言说道:“要远行,也别这么个走法,至少给家里留封信。”这话说完,廖世已从衣袋里取了两个小药瓶子在手。这瓶子是没有瓶塞的。因为瓶口被他铸合了。就见他捏着两个瓶子正对着一磕,瓶口破碎,算是开启了瓶盖。把两瓶液体合成一瓶之后,他便将瓶子递近严行之。

    “药水不多,字要少写,写完了我带你去京都。”

    严行之见状先是一怔。想不到廖世居然松口了,主动的要带他同行。很快他也回过神来,略一琢磨,就要脱了外衣做纸书写,却被行在他身边的邢风制止了。

    邢风已经跳下马背。把自己的外衣脱了,覆在马背上,然后认真地道:“行之,用我的衣服写,我会帮你把信带到。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这位长辈远行,还走得这么急,但我知道你不会是无理冲动的人,一定有这么做的原因。你这次远行,什么行李也未带,一路上要多保重,这天气,似是要下雨的样子,你要当心保暖。”

    严行之闻言心中一暖,顺手在马背负着的一捆枝叶里摘了一叶卷作了笔,抓紧时间在邢风的衣服上书写,同时还缓言说道 “邢风,这位长辈就是我这些天常对你提到的药师,我跟着他同行,我家里人会放心的。”

    邢风闻言,禁不住又将一旁那马上老头多看了几眼。他有些难以想象,严行之无比崇拜之人,竟生了这个模样。但等他回转目光,看着严行之正用树叶沾着瓶中液体书写,邢风记得,刚才那位长者当着他的面配药,瓶子里倒出的液体是无色的,但此时严行之手中捏着的叶子笔尖,却是一点有些刺眼的殷红。

    他顿时又觉得无比惊讶,对那长者的看法,已经发生急剧转变。再看那人的外貌,与其手中鼓捣之物联系起来,只觉得颇为诡异。

    廖世早就不怎么在意别人对自己投来的异样目光,虽然他曾经也非常想向别人证明,他本来面相生得很英俊,但失败次数过多,他渐渐的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此时对上那少年带着些不可思议神色的目光,廖世很容易领会这种目光所代表的意思,对此他早已习惯了无视。但当他看见那少年对瓶子里鲜红的液体也流露出不可思议神情时,他终于开口解释了一声:“瓶子里本来是用作洗伤口的药,药性温和,不会像类似它的东西那么可怕。”

    初时看到那红色液体,邢风的确有将它比做血水的意思,而严行之用这样的“墨”来写家书,会不会有些忌讳?但他很快也明白过来,身为猎户家的孩子,他还没嗅过不带腥味的血。不过,在听到那长者的一声解释后,邢风感受到了对方的细心之处,渐渐也对那长者心生些许敬意。看来……严行之无比推崇他,的确是有硬朗道理的。